周二上午八點半,陸家嘴。
肖博峰走出地鐵站,溼熱空氣混着汽車尾氣味涌來。他抬頭,環球金融中心還在施工,鋼骨架刺進灰蒙蒙的天空,塔吊緩慢旋轉。旁邊金茂大廈已經落成多年,玻璃幕牆反射着晨光。
路上行人匆匆,男人西裝革履,女人高跟鞋踩得清脆,幾乎每個人都提着電腦包。空氣裏彌漫着一種緊繃的、向前沖的氣息。
他拉了拉襯衫領口——母親硬塞進箱子的那件,棉質,淺藍色,在荔灣算體面,在這裏顯得過於樸素。但他沒換。
前台在28層。電梯門開,冷氣撲面而來,大理石地面光可鑑人。接待台後面坐着兩個女孩,妝容精致,普通話標準得像新聞主播。
“您好,請問找哪位?”
“肖博峰,九點半終面。”
女孩在電腦上查詢,點頭:“請稍等,Anya會來接您。”
等待區是黑色皮沙發,茶幾上擺着財經雜志——《財經》《第一財經周刊》,封面都在講股市狂歡。旁邊坐着另外三個候選人,兩男一女。男生穿着定制的藏青西裝,袖口露出半厘米襯衫;女生戴着珍珠耳釘,膝蓋上放着印有哈佛盾徽的文件夾。
沒人說話。空氣裏只有中央空調的低鳴和翻雜志的沙沙聲。
九點二十五分,一個紅發女人從走廊盡頭走來。深灰色套裝,高跟鞋敲擊地面的節奏精準得像節拍器。
“Morning,”她掃了一眼等待區,“終面候選人,跟我來。”
四人起身。肖博峰走在最後。
會議室很大,落地窗外是黃浦江。長桌盡頭坐着三個人:中間的男人四十出頭,亞洲面孔,穿着淺灰西裝,沒打領帶,袖口露出一塊簡約的腕表——是沈墨。左邊是剛才的紅發女人Anya,投行部VP。右邊是個中國女人,黑色套裝,頭發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戴一副細框眼鏡——是周睿,人力資源與合規部總監。
“坐。”沈墨開口,聲音不高,但會議室瞬間安靜。
四人坐下。肖博峰選了個靠窗的位置,能看見沈墨的側臉和Anya轉筆的手指。
“常規流程走過了,”沈墨翻開面前的簡歷冊,“今天只問三個問題。答得好,留下。答不好,”他頓了頓,“門在那邊。”
空氣更緊了。
第一個問題是劍橋數學系的男生回答,關於衍生品定價模型。他語速很快,夾雜着大量術語。沈墨聽着,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節奏恒定。
第二個輪到哈佛女生,問的是跨境並購中的稅務架構。她回答得滴水不漏,甚至引用了最新OECD文件。
肖博峰安靜地看着。他知道,這些標準答案在2007年算優秀,但在即將到來的金融危機面前,都是紙糊的城堡。
“肖博峰。”沈墨忽然點名。
他抬頭。
“你簡歷上寫着,畢業論文分析中國出口企業匯率風險對沖。”沈墨合上簡歷冊,“用三句話告訴我,2008年中國出口企業最大的風險是什麼?”
會議室裏所有人都看過來。這是個陷阱題——2007年中,所有人都在談論“中國制造”的輝煌,出口數據每月創新高。
肖博峰沉默了兩秒。
“不是匯率,”他說,“是需求。”
Anya挑起眉毛。周睿停下了記錄的筆。
“展開。”沈墨只說了兩個字。
“美國次級房貸違約率正在失控,”肖博峰語速平穩,“美聯儲加息周期已到末端,房地產泡沫破裂是時間問題。一旦美國消費市場收縮,中國出口訂單會斷崖式下跌。”
“數據?”沈墨問。
“過去三個月,中國對美出口集裝箱運價指數累計下跌8%,但貨量仍在增長——這是經銷商在恐慌性囤貨,不是健康需求。”肖博峰頓了頓,“如果看細分品類,家具、家電、建材的訂單增長已經放緩,玩具和服裝還在沖高,因爲消費降級時,廉價商品反而有短期替代效應。”
會議室安靜得能聽見空調出風口的聲音。
沈墨看着他,眼神裏有什麼東西動了動。
“第二個問題,”Anya接過話頭,聲音帶點英國口音,“如果地方政府施壓,要求銀行給一家明顯不符合風控標準的企業放貸,作爲客戶經理,你怎麼寫風險報告?”
這是職場倫理題,考驗如何在合規和人情間走鋼絲。
肖博峰沒猶豫:“報告首頁只寫一行字。”
“什麼?”
“本筆貸款風險權重150%,將導致我行資本充足率跌破Basel協議II的最低要求,觸發銀監會現場檢查。”
周睿輕輕吸了口氣。這是把“合規”當刀,直接架在領導脖子上——但無法反駁,因爲Basel協議是國際通行的監管聖經。
沈墨嘴角扯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
“最後一個問題。”他身體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2007年9月,我們承銷了一款結構性產品,底層資產是美國房貸支持證券,借款人的加權平均FICO信用分是620。”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問:
“你,會怎麼做?”
空氣凝固了。
另外三個候選人臉色都變了。FICO分620——在美國屬於次級貸,違約率極高。但這是公司已經承銷的產品,質疑它等於質疑整個團隊。
肖博峰看着沈墨的眼睛,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節奏與沈墨之前的敲擊聲重合——他知道沈墨在問什麼,不是技術,是勇氣。
“調取該產品底層資產的地理分布數據,”他說,“如果集中在佛羅裏達、加利福尼亞、內華達等房價泡沫嚴重的州,且過去十二個月止贖率超過5%……”
他停住。
“然後?”Anya追問。
“終止承銷。通知已認購客戶,建議贖回。”肖博峰聲音清晰,“這不是產品,是炸藥包。現在不拆,明年會炸穿資產負債表。”
周睿推了推眼鏡,筆尖在筆記本上快速記下“風險敏感度:極高”,抬眼時看向肖博峰的目光多了一絲審視。
會議室徹底死寂。
窗外,黃浦江上一艘貨輪拉響汽笛,聲音沉悶遙遠。
沈墨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着衆人。幾秒鍾後,他轉回來,手裏多了一份文件。
“Case Study,”他把文件扔到肖博峰面前,“‘宏遠出口’,一家深圳的紡織品出口公司,正在尋求納斯達克上市,委托我們做承銷商。他們去年淨利潤增長30%,報表很漂亮。”
肖博峰翻開文件。財務報表、客戶列表、產能數據……
“給你二十四小時,”沈墨說,“找出這家公司不能上市的理由。不用PPT,不用模型,只要三個bullet points(要點),每點不超過一行字。”
這是終極測試——在完美報表裏找出致命的裂縫。
肖博峰合上文件:“如果找不出呢?”
“那說明你剛才說的都是空話。”沈墨看着他,“門在那邊。”
另外三個候選人已經站起來,面試結束了。哈佛女生看了肖博峰一眼,眼神復雜。
會議室裏只剩下肖博峰一個人。他翻開文件,快速瀏覽。
毛利率穩定在22%,應收賬款周轉天數從45天降到38天,產能利用率98%……看起來無懈可擊。
但他知道答案。他看過這家公司2008年第三季度的破產清算公告。
他抽出筆,在空白頁上寫下:
1. 對美出口占比85%,前三大客戶均爲美國中低端零售商(已出現財務惡化跡象)。
2. 原材料庫存周轉天數從60天增至90天,但產成品庫存周轉天數從30天降至25天——爲保報表,在渠道壓貨。
3. 經營性現金流淨額連續兩個季度爲負,淨利潤增長全靠應收賬款增加支撐。
寫完,他看了一遍。
然後,在最後加了一行小字:
“建議調取勞氏船運指數中,深圳鹽田港至洛杉磯港的集裝箱即期運費數據,過去三個月累計下跌12%,但該公司FOB報價未變——毛利率涉嫌虛增。”
他放下筆。
窗外的陽光移動了一寸,照在桌面上,把紙上的字映得發亮。
二十四小時?
他只需要三分鍾,就能寫下這家公司一年後的訃告。
這就是重生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