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前一天的下午,天色有些陰沉。厚重的雲層低垂,壓在城市上空。
侯亮平站在省檢察院反貪局辦公室的窗前,沒有開燈。
他手裏夾着一支煙,卻沒有點燃,只是無意識地轉動着。
目光穿過玻璃,落在街對面那棟更加高大、氣勢恢宏的S政府大樓上。
那棟樓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像一頭沉默的、盤踞的巨獸。
侯亮平的目光,緩緩上移,最終定格在八樓東側的某個窗口。
“咚咚。”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進。”
門開了,陳海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個薄薄的文件夾。
“聯系好了。明天晚上六點,高老師在家等我們。吳師母親自下廚。陸亦可也會準時到。”
“嗯。”侯亮平應了一聲,轉身走回辦公桌後坐下。
“高老師那邊什麼反應?聽到我要去,說了什麼?”
“沒多說什麼。電話是我親自打的。高老師接的,語氣很平靜。就說‘亮平來了,是該見見,吃個家常便飯’。
還問了問你愛吃什麼,讓吳師母準備。
但那種平靜反而讓人心裏沒底。你知道的,高老師越是心裏有事,面上越是不動聲色。”
侯亮平笑了笑,合上文件夾,手指在光潔的封面上輕輕敲了敲。
“這才是高老師。永遠讓你猜不透他下一張牌是什麼,永遠讓你覺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陳海看着他,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道。
“亮平,明天晚上你真打算,在飯桌上,提丁義珍的案子?哪怕只是‘請教’?”
“不然呢?”侯亮平抬眼看他,目光坦然。
“我來漢東,首要任務就是丁義珍案。見了分管政法的副書記,我的直接領導之一,請教他對案件偵查工作的看法和指示,這不是很正常的工作流程嗎?
難道我要跟他聊天氣,聊養生,聊漢東哪裏的小吃好吃?”
“可那是家宴!是私人場合!”陳海壓低聲音,帶着焦灼。
“你把工作上的難題,帶到那種場合去,這本身就是一種施壓!一種不信任!高老師會怎麼想?
他會覺得你是在挑釁!是在逼他表態!”
“如果他覺得我是在挑釁,那說明他心裏對這個案子有顧忌。如果他心裏坦蕩,認爲丁義珍該查,保護傘該挖,
那麼我向他匯報工作,聽取指示,他應該感到欣慰,覺得我這個學生沒忘本,還知道尊重老師、依靠組織。陳海,這個邏輯,難道不對嗎?”
陳海被噎得說不出話。侯亮平的邏輯無懈可擊。
“可他是省W副書記!是你的老師!這雙重身份……”
“這雙重身份,難道成了他規避監督、回避問題的護身符?”侯亮平打斷他,語氣陡然轉厲。
“老師犯法,與庶民同罪!副書記違法,更應嚴懲不貸!陳海,你在檢察院幹了這麼多年,反貪局也待了不短時間,
這個最基本的法治原則,還需要我來提醒你嗎?
如果因爲他是老師,是領導,我們就瞻前顧後,投鼠忌器,那還要我們反貪局幹什麼?還要法律幹什麼?”
陳海臉色發白,嘴唇動了動,最終化爲一聲無力的嘆息。
“希望你真的有分寸吧。”陳海站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麼,回頭道。
“對了,祁學長祁廳長那邊,今天也托人帶了話。說周末想給你接風,在山水莊園,高小琴作陪。問你去不去。”
侯亮平正在點煙的手,微微一頓。打火機的火苗竄起,映亮他半張棱角分明的臉。
“去,爲什麼不去?祁廳長盛情相邀,我怎麼能駁面子?正好,也見識見識那位傳說中的高總,看看能讓祁廳長如此‘關照’的女企業家,到底是何方神聖。”
陳海看着他,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亮平,”陳海的聲音帶着深深的憂慮。
“漢東這潭水,你真的是鐵了心要攪到底,攪到天翻地覆嗎?”
“不然呢?”侯亮平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裏,站起身,走到窗前。
“水不攪渾,怎麼看得清水底有什麼?不把水攪得天翻地覆,那些藏在最深處的污泥和王八,怎麼會自己浮上來?
我來漢東,就是爲了把這個蓋子掀開,把裏面的東西,曝曬在陽光底下。誰都別想攔着。”
陳海不再說話,他知道說什麼都是徒勞。
他最後看了一眼侯亮平挺直而孤峭的背影,輕輕帶上門,離開了。
侯亮平獨自站在窗前,目光再次投向對面S政府大樓八樓的那個窗口。
他知道,高育良現在,一定也在思考明天的事。
“老師,”侯亮平對着窗戶,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這次,學生恐怕要讓您好好爲難一番了。”
同一時間,S政府大樓,八樓,省W副書記辦公室。
窗外的天色,和侯亮平看到的一樣陰沉。高育良沒有開大燈。
他剛剛結束和陸正鴻的談話。談了近一個小時。
談京州、東山掃黑除惡專項行動的初步方案,談全省幹部凍結考核的推進情況。
談漢東油氣集團審計中發現的問題線索,談漢東未來的經濟布局和政治生態。
陸正鴻的每一句話,都條理清晰,目標明確,充滿了改革者的銳氣和實幹家的魄力。
高育良聽在耳中,卻字字如錘,敲打在他心頭。
這個學生,真的變了。不再是當年課堂上那個眼神清澈、對法治充滿理想主義的青年。
如今的陸正鴻,是手握重權的S委J委、常務副省長。
他要斬斷的,是趙家在漢東的根基。而自己,以及自己經營多年的“漢大幫”,在這張舊網上,又占據着怎樣的位置?
高育良感到一陣熟悉的、太陽穴深處的抽痛。他閉上眼睛,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按揉着。
政治的藝術在於平衡,但現在的漢東,平衡正在被一股強大的外力粗暴地打破。
“咚咚。”敲門聲響起,將他從沉思中拉回。
“進。”他放下手,睜開眼,臉上瞬間恢復了慣常的平靜溫和。
秘書推門進來,手裏拿着記事本,恭敬地匯報。
“高書記,省檢察院反貪局陳海局長剛才來電話。侯亮平局長希望能明天晚上來家裏拜訪您,說是剛到漢東,想來向老師報到。您看……”
高育良的眼皮,幾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侯亮平來得真是時候。
“告訴他,有時間。就在家吃個便飯,我讓吳老師準備幾個家常菜。陳海和亦可也一起來吧,人多熱鬧些。”
“是。我這就回復陳局長。”秘書點頭,記錄下,退了出去。
門重新關上,隔絕了外界。高育良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
玻璃上倒映着他此刻的身影,依舊挺直,但那份儒雅溫和之下,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凝重。
侯亮平。鍾正國的女婿,反貪總J的悍將,如今是漢東反貪局的常務副局長。
他是鍾正國插進漢東的一枚釘子,是要攪動漢東政法系統這潭水。
侯亮平明天來,是敘舊,更是試探。是敬,是畏,還是刀鋒相向?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漢東大學的課堂上,他曾經對學生們說。
如今,他身居高位,卻越來越清晰地感到,這件晚禮服之下,是赤裸而殘酷的權力搏殺。
侯亮平,會是他教學生涯中,最難以預料,也最危險的一個變量嗎?
省公安廳,廳長辦公室。
祁同偉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腳下昂貴的波斯地毯上,已經散落了七八個煙頭。
掃黑行動的所有前期部署已經完成。京海專項組明天一早出發,由他親自壓陣。
強盛集團,塔寨村這兩個趙瑞龍在漢東最重要的錢袋子和黑手套。
心痛嗎?或許有一點。那畢竟是真金白銀,是這麼多年“合作”的“成果”。
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後的麻木,和一種即將擺脫沉重枷鎖的、扭曲的輕鬆感。
手機在辦公桌上固執地震動着,屏幕的光在昏暗的辦公室裏明明滅滅。還是那個名字趙瑞龍。
他走到辦公桌前,按下內部通話鍵。
“劉處長,京海、東山兩地的行動最終方案,再檢查一遍。所有參戰人員名單、裝備調配、行動時間節點、應急預案,我要在明天出發前,看到萬無一失的報告。”
“是!廳長!保證完成任務!”電話那頭傳來劉處長斬釘截鐵的聲音。
掛斷電話,祁同偉的目光落在辦公桌一角那個水晶相框上。
照片是很多年前拍的,他還穿着三級警督的制服。
那時,他以爲穿上這身警服,就能匡扶正義,掃除邪惡,保護他想保護的一切。
現在呢?他是省公安廳廳長,肩扛三級警監的警銜,位高權重。
但他卻覺得自己離那身警服代表的初心,越來越遠。
“咚咚。”敲門聲打斷了他苦澀的思緒。
“進。”
門開了,陸亦可走了進來,手裏拿着文件夾。
“祁廳長,侯J那邊讓我問您,周末的接風宴,還照常安排嗎?地點在山水莊園,高總會親自接待。”
祁同偉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笑容。
侯亮平動作真快。這邊剛約了高育良,那邊就應下了自己的飯J。
“辦,當然照常辦。告訴侯J,周末晚上,山水莊園,我給他接風洗塵。高總也會在,都是自己人,正好認識認識。”
“是。我會轉告侯J。”陸亦可點頭,準備離開。
“亦可。”祁同偉叫住了她。
陸亦可轉身,看着他,眼神清澈,帶着詢問。
“你覺得侯亮平這個人,怎麼樣?”
陸亦可幾乎沒有思考,回答道。
“很銳利。像一把出鞘的刀。目標明確,意志堅定,不太容易受外界影響。”
“刀”祁同偉喃喃重復着這個字眼,然後笑了笑。
“是啊,是刀。一把從京城來的,磨得飛快的刀。要來砍漢東這棵長了太多枝杈的老樹了。”
他揮了揮手,語氣有些飄忽。
“去吧。告訴侯J,我等他。”
陸亦可點了點頭,沒再多說,轉身離開,輕輕帶上了門。
辦公室裏重新剩下祁同偉一人。他重新點起一支煙,卻沒有抽。
侯亮平這把刀,會先砍向誰?會先試着去碰高育良那棵最粗壯的樹幹嗎?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漢東政法系統持續了多年的、相對穩定的權力格J,即將因爲這幾把“刀”的介入,而發生劇烈的、不可預測的震蕩。
四號樓,301室,書房。
陸正鴻坐在書桌前,批閱着最後一份關於省屬國企虧損情況的報告。
紅筆在“漢東鋼鐵集團”連續三年虧損的數據上,畫了一個醒目的圓圈。
手機在桌邊輕輕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顯示收到一條加密短信。
陸正鴻放下筆,拿起手機,解鎖。信息很短。
“侯亮平已約高育良,明晚家宴。侯亦應祁同偉約,周末山水莊園。”
陸正鴻看着這短短兩行字,嘴角慢慢勾起,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冰冷而銳利的笑容。
侯亮平。終於動了。這把來自京城、背景深厚的“尚方寶劍”,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侯亮平會先砍向誰?會如何出招?高育良會如何接招?祁同偉在山水莊園那場宴會上,又會扮演什麼角色?
這一切,都充滿了變數和趣味。
陸正鴻回復短信,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擊。
“靜觀其變。必要時,可借力打力,適當添柴加火。”
點擊發送。他放下手機,身體向後,靠進寬大舒適的真皮座椅裏,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漢東的政治版圖清晰浮現。沙瑞金坐鎮中樞,高舉改革整頓大旗。
高育良固守政法領地,力圖維持平衡。祁同偉在公安系統掙扎自保。
趙家的陰影正在褪去,但餘毒未清。而他自己,在經濟和國企領域深耕。
現在,侯亮平這枚極具分量的棋子,帶着反貪的鋒銳屬性,被投入了這個棋盤。
一場以“師生敘舊”爲名的政治攤牌,一場以“接風宴”爲名的暗流交鋒,即將在這個周末密集上演。
“侯亮平,”陸正鴻低聲自語,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清晰可聞。
“別讓我失望。把這潭水,攪得更渾些。把那些藏在深處的魚,逼得更急些。把J面徹底打開。”
他睜開眼,眼中精光閃爍,嘴角那絲冰冷的笑意更深了。
“然後就該輪到我,來收網了。”
周六上午九點半,一輛黑色帕薩特轎車緩緩駛入省W大院。
侯亮平坐在後座靠右的位置,身體微微側向車窗。
他看着窗外一棟棟掠過、風格莊重、爬滿常春藤的蘇式小樓,目光平靜。
副駕駛上,陸亦可坐得筆直,側臉線條清晰,目光直視前方。
開車的陳海,則顯得有些心神不寧,等紅燈時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
車裏安靜得過分,只有空調出風口均勻的低鳴,和發動機平穩的運轉聲。
“前面那棟,看見了嗎?灰牆紅瓦那個,就是三號樓。”
陳海打破了沉默,聲音有些幹澀。
侯亮平抬眼看去。那是一棟六層的磚混結構小樓,外牆是略顯陳舊的淺灰色。
樓前的小型停車場裏,稀稀拉拉停着幾輛車。
侯亮平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那些車牌。然後,定格了。
漢A·00004。黑色的奧迪A6L,車身擦得一塵不染。
“陸正鴻也在?”侯亮平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陳海顯然也看到了那輛車,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這這麼巧?要不亮平,我們今天先回去?改天再來?高老師有客,我們貿然上去,不太合適吧?”
“來都來了,怕什麼?”侯亮平嘴角扯起一絲冷笑。
“正好,我也想當面見見這位陸Z委,這位咱們的‘學長’。
聽說他一到漢東,就單刀直入盯上了漢東油氣這個馬蜂窩。今天碰上了,正好見識見識。”
陳海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但看到侯亮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神色,又把話咽了回去。
三人下車。秋日的風帶着涼意,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
侯亮平站定,抬頭看了一眼這棟安靜的、似乎與世無爭的小樓。
厚重的防盜門前,陳海深吸一口氣,抬手按響了門鈴。
“叮咚”清脆的鈴聲在寂靜的樓道裏響起,帶着回音。
片刻,門內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門開了。
吳慧芬系着一條碎花圍裙站在門口,手裏還拿着鍋鏟。
“陳海來了?快進來快進來,外面有風。亮平也來了?哎呀,這麼多年沒見,還是這麼精神。這位是……”
“吳老師好,我是陸亦可,侯J的同事。”陸亦可微微躬身,語氣恭敬。
“好好,亦可,聽老高提過,快都進來,別在門口站着。”吳慧芬熱情地招呼。
客廳裏,王雪從開放式廚房的操作台後探出身。
空氣中彌漫着紅燒肉的濃鬱香味,還有淡淡的油煙味。
但侯亮平的注意力,卻被客廳另一側那扇虛掩着的書房門吸引了。
門縫裏,透出燈光,更清晰地傳出兩個男人的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