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公開賬目上的數字，還只是“三公”經費。
如果把所有賬目打開，會是什麼景象？
“哦對了，”走到門口，陸正鴻突然回頭。
對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王明說。
“王秘書長，明天上午九點，通知財政廳、審計廳、國資委主要負責人到我辦公室開會。議題是省屬國有企業財務規範化管理專項檢查。要求一把手必須到，帶齊近三年的相關材料。”
王明張了張嘴，喉嚨動了動，聲音有些發幹。
“這...這麼急？要不要先跟劉省長報備一下？按照程序，常務副省長召集廳J主要負責人開會，一般需要...”
“劉省長那邊我會親自匯報。”
陸正鴻微笑，那笑容很溫和，但王明卻感到一陣寒意。
“你只需要通知到位。如果有人問起爲什麼這麼急...”
他停頓一下，笑容更深了，眼角卻沒有任何笑意。
“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這第一把火，總得燒出點動靜。漢東的經濟要起來，首先要從刮骨療毒開始。而刮骨，總是要疼的。”
說完，他大步走出辦公室。
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響，一聲聲，沉穩而有力，像戰鼓在敲。
王明站在原地，看着陸正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抬起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發現手心也全是汗。
他摸出手機，手指顫抖着找到一個號碼，撥通。
電話響了七八聲才被接起。
那頭傳來麻將牌碰撞的聲音，和一個不耐煩的男聲。
“老王？什麼事？我這兒正忙着呢...”
“趙董，新來的陸常委，要動漢東油氣...”
王明壓低聲音，幾乎是擠着嗓子說。
“他明天就要開會，點名叫財政廳、審計廳、國資委一把手到場，還要看漢東油氣五年的審計報告，原始版！”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麻將聲停了。
然後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冷笑。
“一個空降的副省長，能翻起什麼浪？讓他查，看他能查出什麼！漢東油氣的賬，別說他，就是審計署來人，也得查三個月！三個月，夠做多少事了？”
“可是趙董，這個陸正鴻不一樣，我聽說他在中B...”
“聽誰說？聽那些嚇破膽的人說？”
那頭的聲音陡然提高，帶着怒意。
“王明，你在省政府混了二十年，什麼陣仗沒見過？一個常務副省長就把你嚇成這樣？我告訴你，漢東的天，變不了！他陸正鴻想燒三把火，就讓他燒！第一把火燒漢東油氣？好啊，那就讓他燒！不過——”
聲音壓低了，一字一句，冰冷刺骨。
“讓他看到什麼，能看到多少，得我們說了算。審計報告是吧？給他。但給他哪一版，我們來定。明白了？”
王明咽了口唾沫。
“明白...明白...”
“還有，陳海那事，你辦得不錯。但借調就借調吧，先讓他來。來了漢東，進了這個門，是龍得盤着，是虎得臥着。陸正鴻想用這把刀，也得看這把刀聽不聽話。行了，我這兒還有牌J，掛了。”
電話斷了，忙音嘟嘟作響。
王明握着手機，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裏，覺得渾身發冷。
他轉過頭，看向陸正鴻辦公室緊閉的門。
那扇深紅色的木門此刻像一道屏障，隔開了兩個世界。
而他站在中間，進退兩難。
電梯下行，數字跳動：5、4、3、2、1。
“叮——”
門開。
陸正鴻邁出電梯，走向等在門外的黑色奧迪。
雨已經完全停了。
西邊的雲層裂開一道縫隙，夕陽的金光斜射下來。
把他整個人籠罩在光裏，在地上投出長長的影子。
司機——一個三十多歲、寸頭、身材結實的中年男子。
小跑着打開後座車門，動作標準利落，一句話都沒說。
陸正鴻沒有急着上車，而是抬頭看了一眼省W大樓。
暮色中，這棟十二層建築巍峨而沉默。
每一扇窗戶都亮着燈，像無數只眼睛。
他知道，那些窗戶後面，有人在工作，有人在算計，有人在觀望，也有人在...等待。
等待他犯錯，等待他退縮，等待他成爲他們中的一員，或者，等待他倒下。
他笑了，那笑容很淡，轉瞬即逝。
然後彎腰坐進車裏。
真皮座椅柔軟舒適，車內彌漫着淡淡的皮革清潔劑的味道，是新車特有的氣味。
“去三號樓。”陸正鴻說。
“是。”
司機應了一聲，聲音沉穩。
他啓動車子，掛擋，鬆手刹，動作流暢得像呼吸。
車子平穩駛出大院，拐上主幹道，融入漢東傍晚的車流中。
陸正鴻的車尾燈剛消失在轉角。
高育良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進書房。”
他轉身進屋，聲音冷得像結了冰。
祁同偉跟在後面，順手帶上了門。
書房裏，紫檀木書架上擺滿了精裝典籍。
空氣中有淡淡的樟木和茶香。
高育良沒開大燈，只擰亮了書桌那盞綠罩台燈。
昏黃的光圈剛好籠罩兩張沙發。
“老師，這個陸正鴻…”祁同偉剛開口。
“不簡單。”高育良打斷他，在沙發上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扶手。
“很不簡單。”
祁同偉倒了杯茶遞過去。
“他不就是您的學生嗎？當年在漢東發改委…”
“那是十年前！”
高育良猛地抬頭，眼神銳利。
“你知道他這十年經歷了什麼嗎？”
祁同偉愣住了。
“拒絕留校，不要我給他安排的省W辦公廳職位，非要下基層。”
高育良冷笑。
“從縣長幹起，五年到市長，又五年到魔都市委常委、副市長。現在呢？中組B直接任命，空降漢東省W常委、常務副省長！”
他端起茶杯，卻沒喝。
“你以爲憑的是什麼？能力？哈！”
茶杯重重磕在茶幾上。
“他寫的那本《品三國》，你看過嗎？”
祁同偉搖頭。他哪有時間看閒書。
“那本書，裴一泓看了。”
高育良一字一頓。
“現任發改委主任，裴一泓！”
祁同偉倒抽一口冷氣。
“書上批注，親筆推薦，直接送到老領導案頭。”
高育良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更低。
“然後呢？然後他就平步青雲！魔都派系把他當自己人，裴一泓在背後使力，這次調動，中組B親自協調！”
“您的意思是…”
“意思很清楚！”
高育良站起身，在書房裏踱步。
“上面對漢東不滿意，很不滿意！沙瑞金來了半年，動靜大，成效小。趙老書記留下那一攤子，誰碰誰扎手。經濟數據越來越難看，上面急了！”
他停在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所以派陸正鴻來。一，他懂經濟，真懂，在魔都抓項目有一手。二，他沒漢東的根，敢下手。三…”
高育良轉身，盯着祁同偉。
“他有背景，有靠山，不怕得罪人！”
祁同偉手心出汗了。
“他要查漢東油氣，那豈不是…”
“豈不是要動趙家？”
高育良接過話頭，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悲涼。
“同偉啊，你覺得趙老書記現在，還有多大能量？”
“他畢竟在京城，人脈…”
“人脈？”高育良搖頭。
“那是過去了。上次換屆，他提的人一個都沒上去。現在坐那個位置，聽着好聽，實權呢？沒了！”
他走回沙發坐下，語氣變得推心置腹。
“趙瑞龍更是個紈絝，仗着老子那點餘蔭，在漢東橫行霸道。丁義珍爲什麼跑？不就是給他擦屁股擦不幹淨了？”
祁同偉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陸正鴻敢一上來就點漢東油氣，你以爲他真不知道這是趙家的錢袋子？”
高育良身體前傾，聲音低得像耳語。
“他知道！他就是知道，才要碰！爲什麼？因爲他有底氣，因爲他背後的力量，比趙家現在能調動的，強！”
書房裏靜得可怕。
祁同偉感到後背發涼。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些年苦心經營，攀附趙家。
在漢東公安系統站穩腳跟，可在大勢面前，可能全錯了。
“老師，那我…”
“跟對人，比站對隊更重要。”
高育良盯着他，目光如炬。
“陸正鴻今晚那些話，你沒聽明白？他主動提漢東油氣，是試探，也是提醒。他邀請我一起調研，是給台階，也是遞橄欖枝。”
“他在拉攏您？”
“也在拉攏你！”
高育良加重語氣。
“他問你公安工作，問丁義珍案，是隨便問的嗎？他缺那點情報？不，他在看你的態度！”
祁同偉臉色白了。
“同偉，聽我一句。”
高育良拍拍他肩膀，語重心長。
“別和陸正鴻爲敵。至少現在，別和他爲敵。這個人，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手裏有牌，有底牌，有大牌！”
“那趙家那邊…”
“適當疏遠，但別太明顯。”
高育良靠回沙發，閉上眼睛。
“趙瑞龍再找你，能推就推。丁義珍的案子，該查就查，但查到哪兒，怎麼查，你心裏要有數。最關鍵的是——”
他睜開眼，精光四射。
“如果陸正鴻真要動漢東油氣，你別擋，甚至…可以適當靠過去。”
祁同偉渾身一震。
“覺得我太現實？”
高育良笑了，笑裏有無奈，也有決絕。
“政治就是這樣。你今年四十八了，還想往上走嗎？想，就得看清風向。現在漢東的風向，要變了。”
沉默。
長久的沉默。
書房裏只有老式座鍾的滴答聲，一聲聲，敲在祁同偉心上。
他想起自己這些年的路。
從山裏孩子到公安廳長，跪過，求過，掙扎過，終於爬到今天。
可如果站錯了隊，一切都會崩塌。
“我…明白了。”
祁同偉最終開口，聲音幹澀。
“明白就好。”
高育良站起身，送客的姿態。
“回去吧，好好想想。明天陸正鴻肯定還要找你，怎麼做，你清楚。”
祁同偉默默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頭。
“老師，您呢？”
“我？”高育良站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我有我的路。至少現在，我和他，還是師生。”
門開了，又關上。
高育良獨自站在書房裏，許久。
走到書櫃前，抽出那本《萬歷十五年》。
翻到某一頁，有他多年前的批注。
“改革者多不得善終，蓋因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更難。”
他用手指摩挲着那行字，低聲自語。
“陸正鴻啊陸正鴻，你到底是想做張居正，還是…海瑞？”
窗外，夜色如墨。
與此同時，四號樓301室。
陸正鴻沒開大燈，只開了落地燈，坐在沙發上，手裏端着一杯紅酒。
暗紅色的液體在杯中輕輕晃動。
手機屏幕亮着，顯示一份剛收到的加密文件。
標題是：“漢東油氣集團2016-2020年度境外資金流向初步分析”。
他點開。
三頁PDF，表格清晰，數字冰冷。
第一處異常：2017年3月。
漢東油氣香港子公司向“瑞豐投資（開曼）”轉賬8000萬美元。
備注“設備采購款”，但同期該公司無任何設備采購記錄。
瑞豐投資注冊於開曼群島，實際控制人信息空白。
第二處異常：2019年8月。
漢東油氣新加坡分公司支付“技術服務費”1.2億美元至“星海控股（BVI）”。
但技術服務合同對方主體爲“龍騰國際”，籤約人：丁義珍。
第三處異常：2020年12月，也就是一個月前。
漢東油氣通過復雜的跨境信用證套作，將5000萬美元轉入“金輝信托（香港）”。
該信托受益人爲“ZHAO, R.L.”。
陸正鴻抿了一口酒。
醇厚的單寧在舌尖化開，帶着淡淡的果香和橡木味。好酒。
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
放大那個名字：ZHAO, R.L.
趙瑞龍。
果然。
五年，三筆，總計2.5億美元。十六億人民幣。
而這只是初步篩查出的異常。
漢東油氣賬上還有多少這樣的“窟窿”？
那些合規的關聯交易裏，又藏了多少貓膩？
陸正鴻關掉文件，清空記錄。
他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夜色中的省W大院很安靜，只有幾盞路燈亮着。
三號樓那邊，高育良書房的燈還亮着。
“老師啊老師，”陸正鴻低聲說。
“你猜，我手裏到底有多少牌？”
他笑了。
然後拿出另一B手機，發出一條短信。
“明早八點前，我要大風廠的完整資料。特別是，廠區內所有儲罐和危險品清單。”
五秒後，回復。
“收到。另，祁同偉離開高宅，臉色不好。”
陸正鴻沒回，刪掉短信。
他又倒了一杯酒，舉杯，對着窗外虛空一敬。
“漢東的棋局，該換一種下法了。”
一飲而盡。
夜深了。
祁同偉開車回家，一路上心神不寧。
高育良那些話在腦子裏反復回響，像鈍刀子割肉。
“跟對人，比站對隊更重要…”
“別和陸正鴻爲敵…”
“適當靠過去…”
他猛打方向盤，把車停在路邊。
掏出煙，點了一支，狠狠吸了一口。
煙霧在車廂裏彌漫。
手機突然響了。他看了一眼，是趙瑞龍。
接，還是不接？
鈴聲響了七八聲，斷了。但緊接着，又響起來。
祁同偉盯着屏幕上那個名字，最終，按了靜音。
他把手機扔到副駕，繼續抽煙。一支接一支。
直到煙盒空了。
他發動車子，重新上路。方向，家的方向。
但心裏清楚，有些路，一旦開始走，就回不了頭了。
而此刻，陸正鴻已經洗完澡，坐在書桌前。
桌上攤開一張漢東市地圖。
他在大風廠的位置畫了一個紅圈。
又在旁邊標注：“20噸汽油庫，距省W2.8公裏”。
他拿起紅筆，在紅圈上重重打了個叉。
然後撥通一個電話。
“是我。明天上午，我要見祁同偉。對，單獨見。理由？就說是聽取公安工作匯報。”
掛斷電話，陸正鴻看着地圖上那個刺眼的紅圈，眼神冰冷。
大風廠。
光明峰項目最大的釘子戶。
丁義珍跑路前最後批的拆遷補償協議。
廠區裏藏着二十噸汽油。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他合上地圖，關燈。
臥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燈光透進來。
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陸正鴻閉上眼睛。
明天，會很有趣。
夜色最深處，漢東油氣集團總部大樓，董事長辦公室的燈也亮着。
劉新建站在窗前，手裏拿着電話，臉色鐵青。
“趙董，陸正鴻明天就要開會，點名要我們五年的審計報告…”
“給他。”電話那頭，趙瑞龍的聲音懶洋洋的。
“不過給哪一份，你清楚。”
“可是原始報告…”
“沒有原始報告。”趙瑞龍打斷他。
“只有經過審計的，合法的，合規的報告。劉董，你在漢東油氣幹了十五年，這點事都辦不好？”
劉新建擦擦額頭的汗。
“我明白，可是陸正鴻不是一般人，他萬一…”
“萬一什麼？”趙瑞龍笑了，笑聲陰冷。
“在漢東，是龍得盤着，是虎得臥着。他陸正鴻一個空降的副省長，能翻出什麼浪？按我說的做。還有，大風廠那邊，盯緊點。”
“大風廠？”
“丁義珍那個蠢貨，在廠裏埋了雷。你派人去檢查一下，那些油罐，處理幹淨沒有。”
“是，我馬上辦！”
電話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