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劍谷的毒霧，如貪婪的巨獸，在琉璃盞最後一點清輝熄滅後，徹底吞噬了那片狹小的安全區。灰綠色的死亡之息翻滾着，將凌霄、清玥、夜璃三人徹底包圍。玄天宗與幽冥教的殘兵，早已退至谷口，布下重重禁制，隔絕毒霧，也隔絕了救援的可能。谷內，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三個瀕臨死亡的生命。
凌霄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一手緊握清玥冰涼的手腕，一手死死按住夜璃不斷滲血的肋下。兩個女子，一個氣息微弱如遊絲，身體泛着不祥的灰綠色，那是噬魂蠱毒深入骨髓的征兆；另一個七竅滲血，魔氣與毒氣在體內瘋狂沖突，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血沫，生命之火搖曳欲熄。
“清玥……阿璃……”凌霄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帶着無盡的疲憊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他體內的劍元瘋狂運轉，試圖爲兩人輸送一絲生機，但那灰綠毒霧如同附骨之蛆，不僅侵蝕着她們，也在不斷吞噬着他渡過去的精純靈力，杯水車薪。
怎麼辦？誰能救她們？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威嚴、仿佛能穿透毒霧屏障的聲音，自谷口方向遙遙傳來，清晰地響徹在凌霄耳畔：
“凌霄，速來谷口。爲師有話問你。”
是宗主道衍！
凌霄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一絲希冀的光芒！師尊！對！師尊見多識廣，執掌玄天宗千年典籍，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解藥！
他小心翼翼地將清玥和夜璃並排放在地上，用斷淵劍在她們周圍劃下一道淺淺的劍痕，注入一絲劍氣，形成一個微弱的防護圈，希望能暫時阻擋毒霧的直接侵蝕。做完這一切，他毫不猶豫地起身，身形如電，沖向谷口！
毒霧濃稠如漿，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腐蝕着他的護體劍氣，帶來陣陣刺痛。但他毫不在意，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救她們！
沖出毒霧範圍，凌霄看到了谷口的情景。
玄天宗殘存的弟子、長老，列陣而立，人人臉上帶着劫後餘生的驚悸和對谷中毒霧的深深恐懼。而在衆人之前，道衍宗主負手而立，一襲月白道袍纖塵不染，仙風道骨，眼神深邃如古井，平靜地注視着凌霄。
“師尊！”凌霄沖到道衍面前，單膝跪地，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哀求，“求師尊救救清玥師姐！救救……夜璃！她們中了噬魂蠱毒！弟子願付出任何代價！”
道衍的目光，緩緩掃過凌霄染血的白衣，掃過他眼中那幾乎要溢出的痛苦和絕望，最終，落在他身後那片翻滾的、象征着死亡的灰綠毒霧上。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
“噬魂蠱……上古奇毒，本源出自蝕心蓮，無藥可解。此乃天道懲戒，非人力可逆。”
凌霄的心，猛地一沉！無藥可解？！
“但，”道衍話鋒一轉，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個溫潤如玉、散發着淡淡草木清香的碧綠玉瓶，“此乃‘百草凝魂丹’，乃我玄天宗秘傳，集天地百草之精華，輔以千年寒玉髓煉制而成。可暫時壓制噬魂蠱毒，護住心脈神魂，延緩毒發，爲期……七日。”
七日！
凌霄眼中瞬間燃起狂喜的火焰！有救！哪怕只有七日，也是希望！
“多謝師尊！弟子……”他激動地伸出手，想要接過玉瓶。
道衍卻並未將玉瓶遞出，而是將其穩穩托在掌心，目光如炬，直視凌霄雙眼，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此丹，藥力霸道，僅能護住一人。若分而用之，藥力分散，頃刻即潰，反加速毒發，兩人皆亡。”
一人？！
凌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狂喜瞬間凍結，化作徹骨的冰寒！他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着道衍：“師尊……您說什麼？只能救……一人？”
“不錯。”道衍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着一絲理所當然的意味，“此毒凶險，藥力有限，強行分用，徒增傷亡。凌霄，你需做出選擇。”
選擇？！
這兩個字，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凌霄的靈魂上！讓他痛得幾乎窒息！
救誰？
救清玥？她是玄天宗聖女，是宗門未來的希望，是正道魁首，是天下蒼生仰望的明月！救她，名正言順，宗門上下無不支持，甚至會贊頌他的“深明大義”！
救夜璃？她是幽冥教魔女，是正道公敵，是禍亂之源！救她，是與整個正道爲敵，是背叛宗門，是自絕於天下！誰會支持他？誰會理解他？
凌霄的腦海一片混亂，幼年貧民窟相依爲命的畫面，與清玥在宗門中悉心教導、溫言鼓勵的畫面，交替閃現，撕扯着他的心！
“師尊……”凌霄的聲音顫抖着，帶着最後一絲希冀，“難道……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弟子願散盡修爲！願受天雷轟頂！只求……只求能同時救她們！”
“癡兒！”道衍的聲音陡然轉厲，帶着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慍怒，“天道無情，豈容你如此兒戲？！七日之期，已是逆天之舉！你當這‘百草凝魂丹’是路邊野草嗎？！此丹煉制，需耗費宗門百年積累的靈藥，更需三位元嬰長老耗損本源之力溫養！僅此一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身後那些神色復雜的長老和弟子，聲音壓低，卻帶着更重的分量，如同重錘敲在凌霄心上：
“凌霄，你需明白輕重！清玥乃我玄天宗聖女，身系宗門氣運，關乎天下正道興衰！她若隕落，宗門根基動搖，魔道必趁勢反撲，生靈塗炭！此乃大義！”
大義？！
凌霄的身體晃了晃，臉色蒼白如紙。他看着道衍那張仙風道骨、此刻卻顯得無比冷酷的臉，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而那夜璃，”道衍的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冰冷，“幽冥教左使，魔焰滔天，手上沾滿我正道弟子鮮血！她之生死，於天道何幹？於蒼生何益？救她，是助紂爲虐！是自毀長城！”
助紂爲虐？自毀長城？
凌霄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鮮血順着指縫滴落，他卻渾然不覺。他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聲音嘶啞如困獸：
“師尊！可她……她也是爲救弟子才中毒的！若非她推開弟子，此刻躺在谷中的，就是弟子！她……她也曾是那個在雪地裏，把最後一口熱粥讓給我的妹妹啊！”
“住口！”道衍厲聲打斷，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但隨即被更深的冰冷取代，“過去種種，皆是塵埃！如今她是魔女夜璃！是幽冥教的左使！是你的敵人！凌霄，莫要被私情蒙蔽了雙眼！莫要辜負了宗門對你的栽培！莫要……讓爲師對你失望！”
失望？
這兩個字，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凌霄心中最後一絲對“宗門”、“師尊”、“正道”的幻想。
他看着道衍，看着這位他敬若神明、視爲父親的師尊，此刻眼中只有冰冷的算計和不容置疑的“大義”。他再看向身後那些同門，有的面露不忍，有的眼神躲閃，有的則帶着理所當然的贊同——救聖女，天經地義！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涼和憤怒，在凌霄胸中炸開！
什麼正道？什麼大義？什麼宗門？
在他最需要幫助、最需要理解的時候，他們給他的，不是援手，不是解藥，而是一個冰冷殘酷、逼他親手殺死其中一個的“選擇”！
“哈哈哈……”凌霄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嘲諷和悲愴，“好一個大義！好一個宗門！好一個……師尊！”
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道衍，也不再看那些同門，目光越過他們，投向谷內那片翻滾的毒霧，投向那兩個爲他瀕死的女子。
“師尊，”凌霄的聲音平靜下來，卻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這丹……弟子，不接。”
“什麼？！”道衍臉色一沉，眼中寒光乍現，“凌霄！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弟子知道。”凌霄緩緩轉身，背對着道衍和整個玄天宗，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那片死亡毒霧，“弟子知道，接了這丹，救了清玥師姐，弟子便是玄天宗的功臣，是正道的楷模。”
“但弟子更知道，若接了這丹，放棄了夜璃……弟子這一生，都將活在無盡的悔恨和自我唾棄之中！弟子……做不到！”
“放肆！”道衍怒喝，強大的威壓如同山嶽般壓向凌霄，“你這是要爲了一個魔女，背叛宗門？！背叛正道？！”
凌霄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踏入毒霧的邊緣，灰綠色的霧氣瞬間纏繞上他的身體，帶來刺骨的寒意和侵蝕的劇痛。他卻恍若未覺，只是微微側頭，留下最後一句話，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若這正道，容不下一個爲救我而瀕死的妹妹；若這宗門，只教人做無情無義的傀儡；若這天道，只許犧牲弱者成全所謂的‘大義’……”
“那麼，這正道，這宗門，這天道……”
“我凌霄——”
“叛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凌霄的身影，已完全沒入翻滾的灰綠毒霧之中！
“凌霄——！”道衍的怒吼聲在谷口回蕩，帶着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毒霧之內，凌霄強忍着毒霧侵蝕的劇痛，沖到清玥和夜璃身邊。他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將兩人扶起，讓她們靠在自己懷裏。
他拿出那個碧綠的玉瓶——百草凝魂丹。藥香濃鬱，帶着生的希望。
他看着清玥蒼白如紙、卻依舊溫柔寧靜的臉，看着夜璃因痛苦而緊蹙的眉頭、嘴角未幹的血跡。
一人……只能救一人……
凌霄的手，顫抖着，幾乎握不住那小小的玉瓶。
就在這時，懷中的清玥，似乎感應到了什麼，艱難地、極其微弱地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凌霄臉上，帶着一絲欣慰和擔憂，隨即，緩緩移向他手中那枚玉瓶。
她讀懂了。
清玥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着，氣若遊絲，卻清晰地吐出幾個字：
“……救……她……”
救她？救夜璃？
凌霄渾身劇震！
清玥的目光，溫柔而堅定地看着他，帶着一種近乎聖潔的犧牲意味，再次極其微弱地重復：
“……救……阿璃……她……更……需要……你……”
與此同時，昏迷中的夜璃，似乎也聽到了什麼，身體猛地一顫，沾滿血污的手，竟無意識地、緊緊抓住了凌霄的衣襟，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口中發出模糊而執拗的囈語：
“……哥……別……丟下……我……別……選……她……”
一邊是敬若神明、爲救自己甘願赴死、此刻卻勸自己救別人的聖女師姐。
一邊是相依爲命、爲護自己不惜與天下爲敵、此刻卻因恐懼被拋棄而囈語哀求的魔女妹妹。
一人，只能救一人。
凌霄看着手中那枚小小的、散發着生之希望的丹藥，又看看懷中兩個爲他瀕死的女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焚毀理智的暴戾和決絕，在他胸中炸開！
“不！”
他猛地仰天嘶吼，聲音如同受傷的孤狼，充滿了無盡的悲愴和反抗！
“我凌霄，今日在此立誓！”
“天要我選？我偏不選！”
“毒要我棄？我偏要救！”
“正道不容？我便叛了這正道！”
“天道不公？我便斬了這天道！”
他一把將那枚珍貴的“百草凝魂丹”塞進自己口中！不是服用，而是用牙齒狠狠咬碎！將那蘊含着磅礴生機的藥液，混合着自己的舌尖精血，猛地噴在雙手之上！
“以我之血，引藥之生！給我——分！”
他雙手如幻影般，同時按在清玥和夜璃的心口！將混合了百草凝魂丹藥力和自身精血的滾燙液體，強行、平均地、不顧一切地，渡入兩人體內！
“呃啊——！”藥力入體，兩女同時發出痛苦的呻吟，身體劇烈顫抖！清玥體內純淨的靈力與藥力沖突，夜璃體內狂暴的魔氣與藥力激蕩！灰綠色的毒霧如同被激怒的毒蛇，更加瘋狂地侵蝕着她們！
但，那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在藥力和凌霄精血的強行灌注下，竟奇跡般地……穩住了！雖然微弱，卻不再急速衰敗！
七日！他強行將藥力一分爲二，爲她們，爭來了七日之期！
代價，是他自身精血大損，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氣息萎靡到了極點，連站都幾乎站不穩！
但他不在乎！
他一手一個，緊緊抱住清玥和夜璃，如同抱着失而復得的珍寶，又如同抱着即將引爆的炸彈。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翻滾的毒霧，死死盯向谷口方向，盯向道衍所在的位置，聲音嘶啞，卻如同九幽寒冰，一字一句，宣告着他的決絕：
“師尊，諸位同門，你們聽好了！”
“從今日起，我凌霄，不再是玄天宗弟子！”
“這七日，我帶她們走！去尋那一線生機！”
“誰敢阻我——”
“神擋殺神！”
“佛擋殺佛！”
“天道……若攔我——”
“我便，逆了這天！”
話音落下，凌霄不再猶豫，強撐着虛弱到極點的身體，一手抱起清玥，一手抱起夜璃，轉身，義無反顧地，沖向葬劍谷更深處，沖向那未知的、渺茫的、卻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
毒霧翻滾，吞噬了他的背影。
而屬於劍仙凌霄的，真正的叛逆之路，就此開啓。
七日倒計時，滴答作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