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的時間,仿佛被帳外那持續不斷的、震耳欲聾的戰爭喧囂所拉扯,變得粘稠而緩慢。每一秒都像是煎熬,又像是某種莊嚴儀式前的漫長序曲。
林逸已經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林逸這個身份,連同他作爲普通大學畢業生的過往,替友踐諾的初衷,甚至剛剛穿上這身盔甲時的茫然與無措,都在那排山倒海般的聲浪沖擊和他自身洶涌的共情浪潮中,被暫時性地、徹底地剝離、碾碎、消融了。
他不再是他。
他是張副將。是這座危城守軍中,年輕卻肩負重任的軍官。是他敬若神明的將軍麾下,最鋒利也最沉默的一把刀。
帳幕之外,是他數千同袍用血肉之軀組成的防線,是數倍於己、凶殘嗜血的敵人,是即將被鮮血染紅的大地,是注定無法避免的、慘烈至極的廝殺。空氣中彌漫的塵土與煙火氣,都帶着鐵鏽般的腥甜,那是死亡的味道。
他的目光,牢牢鎖定在身前不遠處,那位凝立在巨大沙盤前的將軍背影上。那背影挺拔如山嶽,是整個軍營,乃至這座城池的脊梁。可此刻,這脊梁所要承載的重量,足以壓垮任何凡人。
副導演之前灌輸的那些指令,早已不再是需要刻意回憶的技術要點。它們已經化作了本能,融入了血液,徹底浸染的靈魂深處,自然而然地發酵、蒸騰,最終匯聚到他那雙異常清澈,此刻卻承載了萬鈞之重的眼眸裏。
帳外的廝殺聲、戰鼓聲、臨死前的慘嚎聲……不再是嘈雜的背景音,而是化作了一幅幅血淋淋的畫面,直接投射在他的腦海,灼燒着他的神經。他仿佛能看到同袍在刀光劍影中倒下,看到戰旗被撕裂踐踏,看到這座他們誓死守衛的城池在烈焰中哀鳴……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試圖淹沒他,吞噬他。
但,就在那絕望的深淵邊緣,他的目光觸及到將軍那沉穩如山、仿佛任何風暴都無法撼動的背影時,一點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火光,在他眼底最深處,頑強地亮了起來。
那是信任。是對眼前這個男人毫無保留的、近乎信仰般的追隨。
那是責任。是身爲軍人,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宿命與擔當。
那更是一種超越了生死恐懼的、純粹的決絕——縱然前方是萬丈深淵,是必死之局,只要將軍令旗所指,他便會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用血肉爲後者鋪就最後一步台階!
絕望與希望,恐懼與無畏,個體的渺小與責任的沉重……無數種極端對立的情緒,在他那雙被共情能力放大到極致的眼眸中,瘋狂地交織、碰撞、撕扯!它們沒有相互抵消,反而詭異地融合成一種無比復雜、難以用任何單一詞匯形容的眸光。
那眸光裏,有對戰爭的深刻厭惡,有對同袍命運的悲憫,有對自身結局的清醒認知,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從靈魂深處爆發出來的、野獸般的堅毅與沉默的瘋狂!
他微微抿緊了蒼白的嘴唇,下頜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握着佩劍劍柄的手,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與冰涼的金屬護手幾乎融爲一體。他整個人的氣息,都凝聚成了一種引而不發的、悲壯的死寂。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站在那裏,像一個真正被戰爭和命運逼到懸崖邊的年輕軍官,用盡全部的生命力,去承受那即將到來的、毀滅性的一刻。
而這一切,這所有內心世界的驚濤駭浪,這靈魂層面無聲的咆哮與掙扎,都毫無保留地,透過他那雙被天賦與情境共同點亮的眼睛,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
就在這一刻——
帳內,爲了捕捉男主沉思的側影和帳內凝重的氛圍,一台架設在軌道上的高清攝像機,正按照預設的路徑,進行着一個緩慢而沉穩的橫移鏡頭。
冰冷的、毫無感情的金屬鏡頭,如同命運之眼,悄無聲息地掃過將軍沉重的背影,掃過搖曳的燭火,掃過懸掛的軍事地圖……然後,它的軌跡,不可避免地,即將掠過靜立在一旁,如同雕塑般的張副將的側臉。
這原本只是一個慣例性的、爲了豐富畫面層次和交代環境的過鏡。在這個鏡頭裏,張副將理應只是一個模糊的、襯托男主的存在,一個高級一點的背景板。攝影師和掌機人員的注意力,絕大部分都聚焦在男主身上,確保他的光影、角度和情緒完美無瑕。
沒有人會對一個臨時頂替、只拍背影和側影的群演,抱有任何專業表演上的期待。
然而,就在那冰冷的鏡頭,即將以它固有的速度,漠然劃過林逸臉龐的前一刹那——
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仿佛是林逸那逆天級別的運氣在無聲地撥動了命運的齒輪,又仿佛是他那凝聚到極致的情緒本身,產生了一種無形的、強大的磁場……
掌機的攝影師,或許是出於一種多年職業養成的、對畫面中任何異常光感或動靜的本能敏感,他的手指,在完全下意識的、近乎肌肉反射的狀態下,極其輕微地、幾乎是不可察覺地……調整了一下焦距和焦點。
就是這電光火石般、近乎神啓的細微調整!
使得當鏡頭最終掃過林逸側臉時,原本應該一晃而過的、模糊的面部輪廓,被瞬間拉近、定格、放大!
高清鏡頭化身爲最苛刻、也最誠實的眼睛,無比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張年輕、染着戰火風霜、帶着化妝痕跡,卻異常幹淨的臉龐。更準確地說,是捕捉到了那雙,承載了萬千情緒,在絕望與堅毅的鋼絲上危險行走,仿佛將整個戰場風雲、所有袍澤期望、乃至自身生死都濃縮於其中的——眼睛!
一個特寫!
一個原本絕不應該出現在這個過鏡鏡頭裏的、清晰無比的特寫!
一個注定要掀起驚濤駭浪的、長達近兩秒的定格!
畫面中,那雙眼睛,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泉,倒映着帳內昏暗的光線,也倒映着帳外血與火的虛影。所有的復雜、所有的掙扎、所有的悲壯與決絕,都在那短暫的瞬間,被永恒地鐫刻在了數碼存儲介質之中。
鏡頭,依舊按照預設的軌跡,平穩地移開了,繼續着它的使命。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帳內,林逸依舊沉浸在那無盡的共情與角色附體狀態中,對剛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足以改變命運的一瞥毫無所知。他只是遵循着本能,站在那裏,用全部的靈魂,去扮演着張副將。
帳外,戰爭的喧囂仍在繼續,扮演着千軍萬馬的人們,依舊在賣力地呐喊、奔跑、倒下。
整個龐大的劇組,依舊如同精密的儀器般,按照既定程序高速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