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真人回到丹房，將前院林月辭已被其兄接走之事告知了謝無妄。聽到小師妹已下山，謝無妄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遺憾，未能親自道別，心下不免有些空落落的，但眼下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
待師父清退院子周圍的人，神色凝重地詢問他受傷的緣由時，謝無妄收斂心神，深吸一口氣，將那段驚心動魄的經歷娓娓道來：
“師父，弟子此番受傷，根源在於京城那愈演愈烈的立儲之爭。”
他沉聲道：“當今陛下雖值盛年，但龍體一直違和，近年來更是有每況愈下之勢。朝中大臣以國本爲重爲由，屢次上書懇請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如今，後宮之中，有資格角逐儲位的，主要集中在兩位皇子身上。”
“一位是皇後娘娘所出的嫡皇子，年方三歲。皇後母族乃是世代簪纓的威武侯府，手握重兵，在軍中勢力盤根錯節，支持者衆。只是……聽聞這位嫡皇子似乎遺傳了陛下的體弱，自幼便三天兩頭纏綿病榻，這也是反對立嫡皇子的一派最主要的攻訐之處。”
“另一位，”謝無妄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着顯而易見的擔憂，“便是由我玄劍門出身、如今身在宮中的二師姐所出的二皇子，年方兩歲。且二師姐如今再次身懷龍裔，已有三月。”
青陽真人聽到此處，眉頭已然緊鎖。
謝無妄繼續道：“二師姐的父親，身爲帝師，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在文官體系中威望極高。支持立二皇子的一派，便以‘子憑母貴，外家清貴，且皇子康健’爲由，與皇後一系分庭抗禮。”
“師父，”謝無妄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壓抑的憤怒與後怕，“弟子在京城暗中查探得知，那威武侯府對二師姐及其所出的二皇子，已不止是忌憚，而是到了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地步！”
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繼續道：“據弟子探查和二師姐冒險傳出的消息，宮中已發生多次針對二皇子，甚至直接針對二師姐的暗害行動！投毒、制造意外、散布疫病……手段層出不窮，陰狠至極！幸而……幸而二師姐自幼跟隨師父，不僅精修醫道，更兼習武強身，心性警覺，反應迅捷，這才能屢次在鬼門關前掙脫，化險爲夷。”
他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指節泛白：“二師姐在宮中，看似聖眷正濃，風光無限，實則如履薄冰，步步驚心！威武侯府勢力龐大，爪牙遍布朝野內外，他們不僅在宮內步步緊逼，更在宮外清除任何可能援助二師姐的勢力，企圖徹底斬斷她的外援，讓她在宮中孤立無援，任其宰割！”
謝無妄看向青陽真人，眼神沉重：“師姐自知身處漩渦中心，她冒險聯系上我，並非爲了那遙不可及的儲位。她泣血懇求於我，只望我能在外暗中搜集威武侯府意圖暗害二皇子、構陷於她的確鑿罪證。”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着一種深切的悲涼與堅定：“師姐說，她不敢奢求孩兒能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只求……只求能護得自己的孩子平安降生，平安長大，做一個尋常富貴王爺，安穩度日便足矣。這便是她身爲人母，唯一的、也是最卑微的願望。”
“弟子便是在暗中追查一條關鍵線索，試圖找到威武侯府勾結太醫、意圖在二師姐安胎藥中做手腳的證據時，被對方埋伏的高手察覺，一路追殺，死戰方得脫身，才落得如此重傷。”他撫着傷口，語氣沉重，“對方行事狠絕，不留活口，若非弟子對京城巷道還算熟悉，加之師父往日教導的保命手段，恐怕早已命喪黃泉。”丹房內，空氣仿佛凝固。青陽真人面沉如水，他並未立刻附和謝無妄的憤怒，而是沉吟片刻，目光如炬地看向自己這個因義憤而有些失卻冷靜的徒弟，緩緩開口，聲音帶着歷經世事的沉緩與穿透力：
“無妄，朝堂之爭，波譎雲詭，本就不是我們江湖門派該輕易涉足的泥潭。你二師姐出身官宦之家，家族榮辱系於帝王一身，她選秀入宮，承寵誕育皇子，這是她的命數與責任，避無可避。”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銳利：“你方才說，她只求孩兒平安長大，做一個尋常王爺，安穩度日。若真如此，她身爲妃嬪，自有其生存之道——謹小慎微，收斂鋒芒，甚至……適當示弱，以求對手放鬆警惕，保全自身與孩兒。皇宮大內，防衛森嚴，若她一心只求自保，並非全無辦法。”
青陽真人的目光緊緊鎖住謝無妄，一字一句地問道：“可她爲何要冒險讓你在外搜集對手致命的罪證？殘害皇嗣，構陷妃嬪，此乃株連九族的大罪。一旦證據確鑿，威武侯府便是萬劫不復。她此舉，看似是爲自保搜集籌碼，實則……是與對方進行你死我活的搏殺！這絕非僅僅‘求平安’之人會采取的路徑。”
“無妄，”老者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仿佛要敲開徒弟被義憤和同情遮蔽的靈台，“你確定……你真正了解你二師姐，她此刻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嗎？你看到的，是她的柔弱與無奈；但你仔細想想，她讓你去做的事，背後隱藏的，是否可能不僅僅是自保，而是……更進一步的訴求？”
這番話如同驚雷，在謝無妄耳邊炸響。
他原本篤定的心情瞬間被動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與二師姐最後一次秘密相見的情景。她梨花帶雨的面容，她哽咽着訴說威武侯府如何咄咄逼人，她如何日夜擔憂孩兒安危……她的一切表現，都指向一個被逼到絕境、只求孩兒平安的母親。
可此刻被師父點破，他才猛然驚覺，二師姐交給他的任務——搜集足以扳倒一個手握重兵、地位尊崇的侯府的“鐵證”——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其危險且目標遠大的行動。這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更需要對朝局深刻的理解和……某種不甘於現狀的野心。
難道……二師姐她……並非全然被動承受，而是也想借此機會，爲自己，爲二皇子，搏一個更高的……未來？
這個念頭讓謝無妄瞬間出了一身冷汗，他怔在原地，之前所有的憤怒和篤定都化爲了巨大的茫然與疑慮。他發現自己可能從未真正看透那位看似柔弱的二師姐，也從未真正理解那深宮之中權力博弈的殘酷與復雜。
“師父，我……”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幹澀，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