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的聲音很輕。
夾雜着長途線路特有的電流滋滋聲,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怯生生的。
“媽……那個,小慧懷上了。但這陣子深城一直下雨,擺攤的時候她腳底打滑摔了一跤……醫生說要保胎,得絕對臥床,我這工地又要趕工期,實在是……”
顧衛軍的聲音越來越低。
那語氣不像是個快三十的大老爺們,倒像是個犯了天條等着挨板子的稚童。
林素芬握着黑色話筒的手指驟然收緊。
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慘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上輩子,也是這通電話。
那時的她剛被老大顧衛民騙走兩萬塊,火氣正旺,聽到這話,張嘴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火藥:
“保什麼胎?她是千金小姐的身子?懷個孕就要死要活!沒那個富貴命就別在那矯情!我這剛退下來,身體也不好,哪有閒工夫伺候她!”
啪的一聲。
電話掛斷。
那一掛,就是兩條人命,一世悔恨。
沈慧在一次出攤時出了事,流產大出血,終身不孕。老二從此與她斷絕往來,直到死,都沒再喊她一聲媽。
“媽?您……您在聽嗎?”
聽筒裏死一般的沉寂讓顧衛軍慌了神,“要是您不方便就算了,我就去找工友借點錢請個阿姨,就是……就是手頭可能有點緊……”
“把地址給我。”
林素芬開了口。
聲音不似平日裏的尖利咋呼,沉得像塊壓艙石。
顧衛軍愣住:“啥?”
“我說,把你深城的詳細地址,報給我。”林素芬從桌底摸出半截中華鉛筆,扯過一張廢煙盒紙,“現在,立刻。”
“啊……噢!好!深城羅湖區……”
顧衛軍一頭霧水,但母親這不容置疑的語氣,讓他本能地立正挨打般服從。
記好地址,筆尖在紙上重重一點。
林素芬對着話筒,字字鏗鏘:
“衛軍,告訴小慧,把心放肚子裏。”
“媽這就去。”
“媽去給你們做飯。”
掛斷電話。
老式掛鍾“咔噠、咔噠”地走着,每一秒都像是敲在心坎上。
林素芬沒有時間感傷。
她反手將門閂插死,譁啦一聲拉上窗簾。
床底那塊鬆動的青磚被撬開,一個小布包重見天日。
兩萬塊存折,三根有些氧化發黑的小黃魚,五個老式金戒指。
這是她半輩子的血汗。
七月流火,天熱得像蒸籠。
林素芬翻出一條洗得發白的藍布腰帶,那是早年間男人留下的,雙層布,結實。
她眯着眼,引線穿針。
若是讓老大顧衛民看見這一幕,怕是眼珠子都要急得充血。
林素芬盤腿坐在床沿,將金條和戒指一段段塞進腰帶夾層,再用細密的針腳封死。
每一針都帶着狠勁。
像是要把這些財富,跟這個吸血的家,縫出一道天塹。
存折揣進貼身內衣的暗袋。
剛縫完最後一針,院外的大鐵門被人拍得震天響。
“媽!我帶小美回來了!跑了一天腿都要斷了,連口熱乎飯都沒有?想餓死誰啊!”
顧衛民的大嗓門,透着股理直氣壯的蠻橫。
緊接着是顧小美嬌滴滴的抱怨:“就是,大哥那是去談大生意,媽也不說支持支持,廚房冷鍋冷灶的。”
這對討債鬼。
還沒死心,又回來磨錢了。
林素芬將藏金的腰帶系在腰間,外面套了件寬大的確良襯衫,遮得嚴嚴實實。
她對着鏡子,揉亂了頭發。
方才眼中的精光瞬間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被生活壓彎了腰、無可奈何的愁苦相。
門鎖擰開。
顧衛民把公文包往桌上一甩,大爺似的往板凳上一癱。
“媽,想通沒?”
他抓起蒲扇譁譁猛搖,“那兩萬塊放着也是發黴,給我周轉幾個月,年底分紅夠你吃好幾年。”
“餓了。”
林素芬沒接這茬,扶着膝蓋起身,裝模作樣地捶了捶腰,“先吃飯吧。”
兄妹倆對視一眼,眼底滑過一絲得逞的精光。
肯做飯,就是態度軟了。
有戲!
“行行行,先吃飯!媽,我要吃紅燒肉,多放糖!”顧小美把腿往凳子上一翹,點菜點得順口。
林素芬沒吭聲,轉身鑽進昏暗狹窄的廚房。
拉開冰箱門。
一股經年累月的陳腐霜味撲面而來。
冷凍室角落,趴着一塊凍得像石頭的五花肉。
那是上個月剩的,表面結了厚厚的白霜,邊緣泛着詭異的灰褐色。
典型的“僵屍肉”。
冷藏室更慘,只有一把葉子發黃腐爛、流着黏水的油麥菜。
擱以前,林素芬就是自己喝涼水,也要掏錢去菜市場給他們買現殺的活雞活魚。
但現在?
林素芬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她抓起那塊硬邦邦的“僵屍肉”,像捏住了顧衛民的後脖頸。
刀光一閃。
不需要完全解凍。
幾十年的國營大廚功底,那是刻進肌肉裏的記憶。
菜刀在她掌心旋轉,咄咄咄一陣密集的脆響。
又柴又硬的凍肉,瞬間變成了薄如蟬翼的肉片。
切這麼薄,一是掩蓋肉質的惡劣,二是只有重味才能壓住那股哈喇味。
起鍋,燒水,飛水去腥。
接着是重油,重辣。
鐵鍋燒得冒起青煙,一大勺紅油豆瓣醬潑進去,“滋啦”一聲爆響。
紅油翻滾,霸道的辛辣味瞬間炸開,將所有不新鮮的腐敗氣息掩蓋得嚴嚴實實。
肉片回鍋,大火猛攻,糖提鮮,醋去膩,最後撒上一把幹紅辣椒段。
那把流着黏水的爛菜葉,林素芬也沒浪費。
爛葉剁碎,混進面粉雞蛋調成糊。
油鍋一炸,金黃酥脆,誰能吃出這是原本該進垃圾桶的東西?
半小時不到。
一盤紅亮誘人的“極品回鍋肉”,一盆金黃酥脆的“蔬菜丸子”,端上了桌。
“豁!媽你這手藝絕了!”
顧衛民眼睛發直,喉結劇烈滾動。
那肉片晶瑩剔透,裹滿了紅油,哪還看得出半點僵屍肉的影子?
兄妹倆像兩頭餓了幾天的狼,筷子雨點般落下。
“香!真香!這肉夠勁!”
顧小美嘴裏塞得滿滿當當,含糊不清,“還是媽做的飯好吃,外面飯店都是泔水。”
顧衛民更是吃得滿嘴流油,一邊扒飯,一邊假惺惺地夾了一塊全是肥油的肉片給林素芬。
“媽,你也吃。吃飽了把存折找給我,明天一早我就去進貨。”
林素芬看着碗裏那塊肥膩顫抖的肉片。
胃裏一陣翻涌。
她端起白開水抿了一口,冷眼看着兩人狼吞虎咽。
吃相真醜。
像兩頭只知道往肚子裏塞食,卻從不記得喂食人辛苦的畜生。
“我不餓,胃口不好。”
林素芬將碗推遠了些,“你們吃,多吃點。以後……怕是吃不着這麼合口味的了。”
顧衛民正吃得歡,也沒聽出話裏的深意,只當老太太是在拿喬邀功。
“害,媽你說啥呢!等以後我發財了,天天帶你去大飯店吃海鮮!”
一頓飯風卷殘雲。
連盤底的紅油都被顧衛民用饅頭蘸着擦得幹幹淨淨。
吃飽喝足,顧衛民抹了把油嘴,圖窮匕見:“媽,飯也吃了,存折呢?”
林素芬坐在陰影裏,指腹摩挲着茶缸上掉漆的“獎”字。
“錢啊,我都存了死期。”
她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今天菜價漲了五分,“在省城總行存的,說是利息高。存折也在那邊大姑家放着。”
“省城?!”
顧衛民急得差點跳起來,“那咋辦?我這急等着要錢呢!”
“急什麼。”
林素芬慢條斯理地起身,“明天正好我要去省城看中醫,順道把錢取出來。你們明天別來煩我,我自己坐長途車去,一來一回得兩天。”
顧衛民眼珠子一轉:“媽,要不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
林素芬瞥他一眼,似笑非笑,“車票錢你出?住宿費你出?再去醫院給我掛個號排個隊?”
一聽要掏錢,還得在大熱天伺候老太太擠車排隊。
顧衛民那點孝心瞬間縮了回去。
“那個……我這還要聯系業務,實在走不開。那媽你自己路上小心,取了錢趕緊回來,別亂跑。”
顧小美更是縮着脖子不吭聲,生怕沾上這麻煩差事。
在他們眼裏,媽就是個面團捏的老實人,既然說了去取錢,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行了,吃飽就走吧,我累了。”林素芬下了逐客令。
兄妹倆也沒多留,心滿意足地走了。
臨出門,顧衛民還扭頭喊了一句:“媽,記得把那兩萬塊連本帶利都要回來啊!”
門關上的那一刻。
林素芬臉上的愁苦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膽寒的冷漠。
凌晨五點。
家屬院還在沉睡,偶爾傳來幾聲狗吠。
林素芬沒開燈。
她背上早就收拾好的帆布包,包裏只有兩套換洗舊衣,一個灌滿涼白開的老軍壺。
最沉的,是手裏那個長條形的布包。
那是一整套定制廚刀。
片刀、桑刀、文武刀、剔骨刀。
刀刃雪亮,寒光逼人。
這是她安身立命的家夥,也是她這輩子翻盤的底氣。
林素芬輕手輕腳拐到隔壁王大爺門口。
王大爺是個孤寡老人,前世她癱瘓在床餓得快死時,只有這老爺子偷偷塞過兩個饅頭。
她將家裏僅剩的一袋米和一桶油,輕輕放在門口。
門縫裏塞進一張紙條:
“老哥,糧油留給您吃。我走了,勿念。——林素芬”
做完這一切,林素芬站在自家門口。
掏出一把嶄新的大鎖。
“咔噠。”
鎖舌彈出的脆響,在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這把鎖的鑰匙,只有她一個人有。
那兩個白眼狼明天興沖沖跑來拿錢,面對的,只會是這把冰冷的鐵鎖,和滿屋子的空寂。
只要一想到那個畫面,林素芬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揚。
那是報復的快感。
六點半。
綠皮火車站,人潮洶涌,汗臭味、泡面味和劣質煙草味混合在一起。
1994年的安檢還算寬鬆,那包廚刀順利過了關。
汽笛長鳴,白色的蒸汽噴涌而出,吞沒了站台昏黃的燈光。
林素芬被人流裹挾着,費力擠上開往南方的列車。
硬座車廂裏人擠人,連過道都站滿了背着蛇皮袋的民工。
她護着懷裏的刀,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火車“哐當哐當”地啓動了。
熟悉的縣城輪廓在晨霧中一點點後退,直至消失不見。
車窗玻璃上,映出那張雖然布滿風霜,眼神卻亮得嚇人的臉。
兩行淚,順着臉頰無聲滑落。
不是舍不得。
是解脫。
是把那個窩囊了一輩子、愚蠢了一輩子、被吸血了一輩子的林素芬,徹底扔進了身後的黑暗裏。
她隔着衣服,摸了摸腰間硬邦邦的金條。
“衛軍,小慧……”
林素芬對着窗外飛逝的荒野,輕聲呢喃,聲音帶着一股子斬釘截鐵的狠勁:
“上輩子媽欠你們兩條命。”
“這輩子,媽用這條老命,給你們鋪一條金光大道!”
列車發出一聲咆哮,一頭扎進茫茫晨光,向着那個遍地黃金、也充滿未知的南方狂奔而去。
那裏是深城。
是改革開放的最前沿。
也是一代“廚房暴君”林素芬,傳奇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