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
並非床榻不適，錦瑟軒的寢具柔軟舒適，熏香寧神。而是沈月凝的記憶、林微的思緒，還有那無處不在的、深宮特有的沉寂，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她困在清醒與恍惚之間。
天光微熹時，挽秋和雲雀便悄聲進來伺候。兩人眼底都帶着血絲，顯然也是一夜憂心，未曾安枕。
“郡主，今日需得去慈寧宮給太後娘娘請安，這是規矩，也是恩典。”挽秋一邊利落地爲她挑選衣物，一邊輕聲提醒，語氣裏透着謹慎，“初次正式拜見，衣着需得體，既不能太過素淨顯得不敬，也不可過於鮮亮惹人非議。”
最終選定的是一身藕荷色繡折枝玉蘭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銀絲暗紋比甲，顏色清雅又不失身份，符合她新喪在身、又蒙恩冊封的處境。發髻也梳得簡單，只簪了一支素銀鑲珍珠的發簪和幾朵小巧的絨花。
林微像個提線木偶般任由她們擺布，心中卻繃緊了一根弦。慈寧宮，太後，這是她在這個世界必須面對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大人物”。
用過早膳，一碗清粥幾乎耗盡了她的勇氣。在挽秋和雲雀一左一右的陪伴下，她深吸一口氣，踏出了錦瑟軒的門檻。
晨間的宮廷褪去了夜的沉寂，卻更顯肅穆。朱紅的高牆一眼望不到頭，青石板路打掃得一塵不染。偶爾有低階的太監宮女低頭快步走過，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聲音。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無形的壓力，讓林微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
慈寧宮位於後宮深處，一路行去，廊腰縵回，檐牙高啄，極盡皇家威儀。林微努力目不斜視，卻仍能用餘光感受到這座宮殿的龐大與森嚴。挽秋在一旁低聲提醒着禮儀要點：“郡主，稍後見了太後，需行大禮…回話時需垂眸，稱‘臣女’…”
終於，到了慈寧宮門前。早有守門的太監進去通傳。不過片刻，一個穿着體面的嬤嬤笑着迎出來：“郡主來了，太後娘娘正等着呢，快請進。”
踏入正殿，一股更濃鬱的檀香味撲面而來。殿內布置得並不奢華刺目，卻處處透着沉澱下來的雍容與威嚴。紫檀木的家具光可鑑人，多寶格上陳列着古董珍玩，正中鋪着厚厚的如意紋地毯。
而上首的紫檀木雕花羅漢床上，正端坐着一位頭發花白、身着深褐色緙絲萬壽紋常服的老婦人。她並未佩戴過多首飾，只腕間一串沉香木佛珠，面容慈和，眼神卻清明銳利，仿佛能洞悉人心。這便是當朝皇太後。
而殿內兩側，還坐着幾位珠環翠繞、衣飾華美的年輕女子，想必是後宮妃嬪或是前來請安的宗室貴女。她們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瞬間齊刷刷地聚焦在林微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好奇、審視，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林微的心跳驟然加速。她按照挽秋臨時抱佛腳教的禮儀，上前幾步，屈膝跪下，垂首道：“臣女月凝，叩見太後娘娘，願太後娘娘萬福金安。”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幹。
“好孩子，快起來吧。到哀家跟前來說話。”太後的聲音溫和，帶着些許老年人特有的沙啞。
林微依言起身，緩步上前。她能感覺到兩側那些目光依舊黏在她身上，如同細密的針尖。
太後拉過她的手，仔細端詳着她的臉，嘆道：“可憐見的，臉色還這麼蒼白。哀家都聽說了，你父兄…唉，天妒忠良。往後在哀家這兒，就好生將養着，缺什麼短什麼，只管開口，莫要拘束。”
“謝太後娘娘憐惜。”林微低聲道謝。太後的手溫暖幹燥，但她卻有些不自在。這種過於親近的姿態，讓她不知該如何回應。
“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太後溫和地道。
林微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迎上了太後的視線。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清這位帝國的最高女性統治者。太後的眼神很復雜，有關切，有審視，也有一種居於上位者慣有的淡然。
然而，就在目光相接的刹那，林微敏銳地察覺到太後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不可查的詫異。雖然轉瞬即逝，但她捕捉到了。
是因爲她的眼神嗎？林微猛地意識到問題所在。現代人習慣了平等對視，即使面對領導長輩，也只是禮貌尊重，絕不會像這裏的宮人那般，眼神謙卑恭順到幾乎要埋進地裏。她剛才那一眼，恐怕在太後看來，過於“直接”甚至“大膽”了。
她心中警鈴大作，連忙補救般地垂下眼簾，做出恭順的樣子。
太後似乎並未在意，依舊和藹地問了些“昨夜睡得可好？”“早膳用了些什麼？”“可還習慣宮中的起居？”之類的家常話。
林微一一謹慎回答。她盡力模仿着古人的用語習慣，但偶爾還是會下意識帶出一些現代詞匯和過於平白的語氣。
比如太後問及錦瑟軒的陳設，她本想說“很好，什麼都不缺”，話到嘴邊趕緊改成“回太後娘娘，殿內陳設極爲周到，臣女感激不盡”。
又比如太後提及她父親往日功績，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那種悲慟，沉默片刻後，只幹巴巴地說：“父親…他是臣女心中的英雄。”語氣裏的平靜多於哀傷，與一個剛剛失去至親的少女應有的反應，似乎略有出入。
她能感覺到，兩側坐着的那些妃嬪貴女中，已經有人用團扇掩面，交換着意味深長的眼神，嘴角噙着若有似無的嘲諷笑意。竊竊私語聲低低地響起，雖聽不真切，但那嗡嗡聲本身就充滿了不善。
“看來琳琅郡主雖是傷心人，這規矩上…倒是別具一格呢。”一個嬌柔的聲音響起，帶着明顯的譏誚。林微餘光瞥去，是一位穿着桃紅色宮裝、容貌嬌豔的年輕妃子。
太後的目光淡淡掃過去，那妃子立刻噤聲，低下頭去。
“月凝剛經大變，又初入宮廷，些許失儀也是常情。”太後語氣依舊平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規矩慢慢學便是，心意到了最重要。”這話看似回護林微，實則也點出了她“失儀”的事實。
林微背後沁出一層冷汗，連忙再次垂首：“臣女愚鈍，謝太後娘娘寬容，日後定當用心學習規矩。”
她又跪安了片刻，太後便溫和地讓她回去休息了。
退出慈寧宮正殿，走到廊下，林微才感覺自己能稍微順暢地呼吸了。春日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她卻覺得有些發冷。
剛才那短短的一刻鍾，簡直比她在實驗室連續熬三個通宵還要累。每一根神經都繃緊着，每一句話都要在腦子裏過三遍，卻還是漏洞百出。
那些妃嬪貴女的眼神，如同針尖麥芒，刺得她渾身不自在。她們看的不是“琳琅郡主”，而是一個突然闖入她們世界、格格不入、甚至可能分走太後寵愛的“異類”。
而太後…那雙看似慈和，實則深不見底的眼睛，更是讓她感到深切的壓力。那份詫異雖然一閃而過，但足以讓林微明白，她與這個世界的差異，在這些久居深宮、洞察人心的人精面前，如同黑夜中的螢火蟲，太過明顯。
“郡主，您還好嗎？”挽秋擔憂地低聲問。
林微搖搖頭，又點點頭，聲音有些疲憊：“還好。只是…有些累。”
她抬頭望了望慈寧宮巍峨的匾額，又看了看四周層疊的宮殿和一眼望不到頭的紅牆。
生存下去，遠不止是吃飽穿暖那麼簡單。她必須盡快真正地“學會”如何做這個時代的“琳琅郡主”，如何隱藏好那個名爲“林微”的靈魂。
這條路，才剛剛開始，便已覺步步驚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