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衛生院，離下午兩點還有一個多小時。
綜合樓裏沒什麼地方可待，林西離便信步走回了那棟專看甲亢的舊樓前。
樓前有一棵巨大的龍眼樹，枝繁葉茂，很貼心地在樹枝投射的陰涼處四周砌着矮矮的磚牆，是爲了增加更多的位置讓病人在此坐着等候。
裏面中間擺放着幾張石桌，石桌又各四張石凳，已經坐了十幾個人，正是上午一起排隊看病的那些患者。
與上午不同的是，他們身邊大多有家屬陪伴。
他們用本地話熱烈地交談着，分享着彼此的病況、家裏的瑣事，或是小鎮上的新聞，氣氛顯得熟絡而家常。
林西離一個人站在那裏，顯得有些突兀。
他們聊天的內容她一句也聽不懂，那喧鬧的、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反而將她襯托得更加孤單。
她默默地在最邊緣的一張石凳上坐下，拿出手機，假裝刷着新聞，試圖將自己與周圍的環境隔離開來。
手機信號在這裏不算很好，網頁加載緩慢。
她心不在焉地劃拉着屏幕，這裏不像在香江市的醫院，檢查報告可以直接在手機APP上查看。
在這裏，報告是由問診醫生統一去打印出來的，病人無法提前知曉結果，只能被動地等待着醫生的宣判。
這種不確定性，讓她心裏有些煩躁和不安。
這時，一對年輕男女在她旁邊的石凳的石磚下坐下。
“我們在市裏的醫院看了兩年，吃藥兩年了都沒好，在這鄉下的衛生院能好嗎？”女孩趴在男孩的肩膀上，嘆了口氣。
“寶寶，放心，會好的，我表姐去年就是在這看好的，就是霍醫生，現在生了一個女兒，好的很。”男生安慰着。
他們用的普通話交流，林西離聽的清清楚楚，她忍不住抬頭看了這對情侶一眼。
要是以前她在公共場所看到這麼膩歪的情侶，會覺得一身雞毛蒜皮，可這時，她眼底滿是羨慕。
又看看周邊其他患者，他們的親人，愛人，男朋友都沒有覺得有什麼，陪着來問診。
而她得了甲亢僅僅因爲需要吃藥調理，期間不能懷孕，像犯了天條一樣，被退婚，被家裏人指責丟了林家臉面。
她又低下頭繼續刷手機，強壓下心裏的酸澀。
下午兩點整，舊樓裏傳來了動靜。
病人們開始起身，自覺地在一樓樓梯口排起了隊，等待着上樓拿結果。
隊伍移動得不算快，畢竟每個人都要在醫生那裏停留一段時間，詢問、解釋、開藥。
林西離不想上去跟人擠，也不想在狹小的診室裏感受那種焦灼的氛圍。
她決定等所有人都看完了，她最後一個再去。
反正，她有的是時間。
她知道，病人們都習慣上午來看病，畢竟涉及到抽血檢查，做完檢查，下午看結果拿藥，就可以回家了。
她繼續坐在龍眼樹下，看着排隊的人一個個上樓，又一個個下來，和等待的家人一起離開。
終於，輪到她最後一個了。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衣角，緩步走上二樓。
診室裏只剩下霍南琛一個人，他正低頭整理着病歷，旁邊的張醫生沒在。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到是她，伸手從一疊報告單裏準確無誤地抽出了她的那一份。
“坐。”
林西離在他對面坐下，目光落在那一沓厚厚的報告上，心裏那根弦微微繃緊。
霍南琛翻看着她的報告，指尖在幾個關鍵數值上點了點：
“甲狀腺激素水平還是很高，FT3，FT4都超出正常值很多，TSH被壓制得很低。這是典型的甲亢狀態。”
他又翻到後面幾頁，“不過，心髒功能正常，肝功能正常，血常規正常。”
“接下來，你考慮怎麼治療？”霍南琛放下報告，看向她詢問道，“是繼續藥物治療，還是考慮碘131？”
林西離自然知道碘131是什麼，那是一種放射性物質，說白了就是化療。
放射性物質始終都會有輻射，對人體其他器官可能會有傷害。
“藥物治療需要多久？”她謹慎地問道。
“西藥，比如你現在吃的賽治，只能控制症狀，抑制甲狀腺激素的合成，但不能根治病因。”
“大部分病人停藥後，隔一段時間就會復發。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人吃了十年八年的藥，指標還是反反復復，無法徹底停藥。”
這個說法和林西離之前在香江市了解到的差不多。
長期服藥，反復復查，確實是個折磨人的過程。
“那碘131呢？”她追問。
“碘131治療，從服藥到功能恢復正常，正常需要三到六個月，只需要口服一次含有放射性碘的藥水，特別個別情況下需要二次喝碘！”
林西離問:“這個治愈幾率多少”
“治愈率在98%左右。2%會變成永久性甲狀腺功能減退，也就是甲減。”
“甲減是什麼？”
“甲狀腺功能減退症，和甲亢正好相反，是甲狀腺激素分泌不足，導致代謝減慢。會出現怕冷、乏力、體重增加、記憶力減退等症狀。”
他頓了頓，繼續補充道，“如果成爲甲減，需要終身服用甲狀腺素片，比如優甲樂，來補充身體缺乏的激素。不過，優甲樂是激素替代治療，副作用遠比你現在吃的賽治要小，也更穩定。”
終身服藥？
從一個需要長期控制、可能反復的疾病，變成一個需要終身服藥的疾病？
這聽起來並不是什麼好的選擇。
她看着他，“那……那你能不能保證，我喝了那個藥水，不會變成甲減？”
這個問題問出，她都認爲自己真是瘋了，問出這麼不專業的問題。
霍南琛聞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應該覺得，以她表現出來的理智，不該問出這種要求保證的問題。
“醫學上沒有百分之百的保證。”
“但是，經過我手調配劑量的病人，到目前爲止，沒有一例出現永久性甲減。”
林西離愣住了。
沒有一例？
這個數據如果屬實，那幾乎是奇跡。
她看着他墨黑的眼眸，那裏面沒有炫耀，沒有誇大，只有一種基於事實的平靜陳述。
這讓她心裏的懷疑開始動搖。
“需要住院嗎？”她換了個問題。
“不用。口服之後就可以離開，注意一些防護和隔離事項就行。”
“你可以回去考慮清楚，畢竟，如果決定做碘131，你需要先停掉賽治，嚴格忌碘，尤其是海產品。”
“停藥忌碘一個月，再過來測甲狀腺攝碘率，我才能根據那個結果能不能用碘131治療，精確計算你需要服用的碘131劑量。”
林西離看着眼前這個年輕卻透露出驚人自信的醫生，又想起香江市醫生只是讓她藥物治療。
並沒有說到碘131治療的辦法，反而在這，偏遠的衛生所，說出兩種治療方式。
是選擇漫長而反復的藥物控制，還是選擇一次高風險高回報的放射性治療？
她一下不知道怎麼選擇，“我回去考慮下。”
霍南琛點了點頭，將那一疊報告遞給她，示意她可以先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