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簪書睡醒下樓,在餐廳裏看到程文斯時,有些意外。
除了回國當天,程文斯專程回來看了看她,後面她就再也沒見過自己這位大忙人爸爸。
“醒了?來吃早餐。”程文斯開口。
“好。”
心裏那點輕微的不適應一閃而過,簪書下意識將長發勾到耳朵後別好,像個聽話的乖小孩,走到餐桌旁坐下。
客廳電視機在播放着今天的晨間新聞,程文斯背對而坐,沒看畫面,看似在專心用膳,但簪書知道他在聽。
識趣地不出聲打擾,簪書安靜地拿起勺子喝粥。
等新聞播完,進入廣告時段,程文斯才一邊拿熱毛巾擦手,一邊抬起眼來看簪書,再度開口:“工作怎麼樣?還適應嗎?”
“挺好的。”
“晴山鳴翠的房子去看過了?”
“還沒。”
簪書有問必答,但也僅限於回答提問,其餘的話不多。
程文斯默了默,吩咐:“下午抽時間去一趟,看看還有什麼需要添置的,過兩天我讓人幫你搬過去,下周你嵐姨和你弟弟就旅遊回來了。”
“嗯。”簪書淡聲應道。
程文斯的意思她懂。
沈君嵐會回到這裏居住,她們兩個最好還是別碰面。
程文斯和她媽媽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沈君嵐是他的二婚對象,世家大小姐,嬌氣得很,每回見着了簪書這個前妻之女,勢必都要犯頭暈。
以前,不同時期有不同時期的回避方法。
如今簪書要留在京州發展,甫一回國,程文斯就幫她在外面購置了房產。
不知情的人都以爲她受盡父親寵愛,只有她才曉得,她再一次被犧牲掉了。
有家,卻被驅逐在外。
罷了,本來這也不像家。
打量着簪書平靜無瀾的臉色,程文斯忘了已有多久沒有好好看看自己的女兒,她在安靜地吃着早餐,舉止優雅得體。
她的美麗,讓他皺起眉。
程家的女兒,其實不必長得如此漂亮。
太過漂亮,會引來過多關注,對他們這種家庭而言,被關注反而不是好事。
“明晚有個飯局,你和我一起參加。”程文斯驀地出聲要求。
對上簪書詢問的眼神,他補充解釋:“貝塔投資的魏總,看過你在美國留學時對高斯先生的采訪,對你的才華欣賞有加,想和你認識。”
貝塔投資,簪書作爲財經周刊的員工,在做基礎材料收集時,了解過這家公司。
慢慢地品出一絲意味,簪書擱下筷子,不吃了,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
“相親局?”她看着程文斯,輕聲求證。
程文斯不承認,也不否認。
“魏許比你大幾歲,我見過幾回,是位很有志氣的年輕人,你剛工作,多認識些人,對你沒壞處。”
簪書聽明白了。
竟還真是在爲她牽紅線。
普通結交朋友,誰會特地強調年齡。
“我不去。”簪書拒絕。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程文斯的確也不是和簪書商量的語氣。
“我不去。”
簪書再重復了一遍。
“我爲什麼要去?他想認識我,我就非去不可嗎,爸爸,在你眼裏,我就只配得上這種暴發戶?”
魏許的發家之路,程文斯比簪書更清楚。
沒多少自身能力的成分,屬實是站在風口上,豬也能飛。
用一句“暴發戶”來形容絕不爲過。
然而,被簪書這麼直白地拆穿,程文斯心底涌上不悅。
身在他的位子,習慣喜怒不形於色,程文斯僅是聲音聽起來低了幾分:“人家身家逾百億,名校畢業,誰看不是有爲青年,想和你交個朋友罷了,你還看不起人。”
簪書毫無波動,甚至還有點想笑。
誰稀罕這個朋友了。
身家比他顯赫驚人得多的,她又不是不認識。
她還親過咬過睡過,她驕傲了嗎,她到處去說了嗎。
真是的。
簪書到底年紀輕,臉上不太能藏得住事,程文斯一眼就能把她看透。
短暫地停頓。
“魏許這種吃機遇的,的確比不上厲家背景深厚,你倒是喜歡厲家那位,問題是,他看得上你嗎?”
程文斯並不是在打擊或諷刺,他的口吻相當平淡,僅在陳述事實,客觀得就像一頁公事公辦的紅頭文件。
正是因爲他的態度,這麼輕描淡寫地就把少女心事晾曬出來,簪書才一瞬間就大爲光火。
她難得有機會和程文斯坐下來吃一頓飯,真不想和他吵架的。
可惜現在,她忍不住。
扯誰不好,非扯厲銜青。
她都快餓死了,他還和她提那只吃不到的雞腿。
簪書抿了抿唇:“是是是,看不上我,問題是,厲家看不上的是我嗎?”
這個圈層裏,每一樁婚姻,都涉及背後的資源置換,個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身後的家世背景。
“爸爸你的位置不及厲家人高,人家覺得你的女兒配不上,特別正常。”
簪書笑了聲,語氣裏帶上懂事的安慰:“您再加把勁啊,千萬別擺爛,別躺平,五十三歲正是奮鬥的年紀,爭取讓自己再上一個新台階。”
簪書承認自己有誇張的成分。
侃歸侃,程文斯的職務並不低。
有位這麼牛逼的老爸,簪書在京州的名門小姐之中,能排得進前三。
倘若不是她的媽媽犯過事,蹲了幾年,成爲世人眼中的污點,以她的出身、樣貌、才學,配哪戶公子都綽綽有餘。
程文斯再冷靜,聽到簪書連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也無法再維持面不改色。
“沒教養!誰教你這麼和我說話的?”
一頓早餐吃到這裏,再繼續吃下去也沒什麼意思,簪書無所謂地推開椅子站起來。
“我小時候你工作忙,嵐姨不喜歡我,沒人管我,我在這裏自生自滅的時候,是誰把我帶回了家,把我當成了心肝寶貝疼,你不是最清楚嗎?”
簪書微笑,笑意卻沒到達眼底,清澈明亮的雙眸,寫滿濃烈的倔。
“我銜青哥哥教的,您要算賬,找他去。”
簪書還好心地指了指窗外。
同一個大院裏,行道樹拐過幾道彎,最僻靜清幽的地方,也是保衛等級最高的一處,住的那戶人家姓厲。
“不過我哥成年後就搬出去住了,你在那裏,應該找不到他。”
“需要我把他的地址發給你嗎?”
簪書在笑,笑得十分乖巧,需要定睛細看,才能捕捉到深埋其中的一絲叛逆。
給程文斯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去找厲家的太子爺算賬。
更別說本就因爲自己對女兒疏於管教,才讓簪書打小就跟着厲銜青,學歪了。
程文斯額頭青筋直跳,盯着簪書,半晌,擠出一句:“我就不該讓你和厲銜青混在一起。”
“是不該,可是,遲了。”
她的整個童年,大部分時間都和厲銜青一起度過。
雖然在少女時期,那絲曖昧發芽的情愫被他們察覺,她被送往南方,被迫和厲銜青分開。
但十九歲那年,她考回京州讀大學。
程文斯以爲她住校,殊不知,大一大二,整整兩年,她一天也沒住過學校宿舍。
她住進了厲銜青的家。
每一個夜晚,熾熱,放縱,荒唐。
而且,爽。
床都散架了幾張。
她和他做盡了禁忌放浪之事,從他身上,嚐到了人世間最美好的銷魂滋味。
直至分手出國。
厲銜青早已流淌在她的血液深處,將她的生命,牢牢打上屬於他的印記。
她和他,早就已經糾纏不清了。
*
早餐沒吃飽,簪書打車去雜志社,一走進工作區域,敏銳地察覺到幾道暗戳戳投向她的視線帶了同情。
在工位坐下不久,方瀅滿面愁容地從主編辦公室走出,看到簪書,問:“來了?”
簪書點頭打招呼:“方姐早。”
方瀅聳聳肩,苦笑再也藏不住,省掉迂回,直接告知:“對厲銜青的專訪稿沒過,被深域那邊退回來了。”
簪書一怔。
才明白過來,爲什麼一大早,同事們看她的目光都掩不住同情。
采訪完成後,對厲銜青的專訪稿件,是她一邊聽錄音,一邊整理形成的。
她是撰稿人。
她的文字功底扎實,也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厲銜青的說話方式,最終出來的稿件,嚴謹之餘,融進了厲銜青獨特的個人風格,方瀅和主編看了都很滿意,一字未改,送到了深域那邊復核。
誰也沒想到,堪稱完美的稿子,會被無情退回。
“原因?”簪書問。
“這個……”
看着簪書處變不驚的清冷雙眸,方瀅都有點不太忍心照話直說。
走過來,安慰地捏了捏簪書的肩膀,方瀅嘆了一口氣。
“退稿的消息是深域的秘書室傳達的,據說,厲總看完稿子的評價,原話是:一股沒心沒肺的洋鬼子味。”
“……”
簪書甚至都能立刻想到厲銜青說這句話時的表情。
幽沉的黑眸一定冷極了,帶着不屑,唇邊會掛着一抹淡嘲的弧度。
方瀅由衷地發愁:“就沒見過這麼抽象的評語,這要怎麼改啊。”
簪書回答:“改不了一點。”
如果說是報道失實,對他的話理解有誤,或者文筆風格等等,起碼還有修改的思路。
但,一股沒心沒肺的洋鬼子味?
這是哪門子改稿意見?
沒有一點就事論事的客觀,全是借題發揮的私仇。
內涵她沒心沒肺呢。
記恨她分手出國,以及,回國後沒搭理他。
小氣死了。
方瀅愁得臉都皺了,臉上寫滿無計可施:“我和深域那邊聯系,想約個時間,了解清楚厲總的意圖,但是那邊答復說,厲總的預約最快也要排到一個月後。”
一個月。
新聞報道最講究實效,深域近期剛發布了幾款新產品,本期寰星周刊如果刊登出去厲銜青的專訪,恰恰好能夠蹭上一波熱度。
若等一個月後,黃花菜都涼了。
眼底掠過一抹沉思,簪書的眼睛忽然變得很亮,下定決心,她從座位站起來,將包包挎到肩上,收齊物品。
“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