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主任秘書的話音落下,綜合科辦公室裏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規身上,仿佛在看一個即將被送上審判席的犯人。
被告狀了。
被大領導約談了。
這對於一個新人來說,無疑是職場生涯中最黑暗的時刻之一。
在衆人復雜的注視下,陳規的反應卻依舊平靜得讓人心驚。
他先是慢條斯理地在正在閱讀的文檔上做了一個標記,然後點擊保存,關閉了電腦。接着,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略顯土氣的白襯衫,確保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衣角也平平整整。
整個過程,不慌不忙,一絲不苟,仿佛他不是要去接受領導的“審判”,而是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
“好的,謝謝。”他對女秘書禮貌地點了點頭,然後邁開沉穩的步伐,從容地走出了辦公室。
他身後,同事們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可思議。
這小子,是真有底氣,還是已經破罐子破摔了?
辦公室主任的辦公室在走廊的另一頭,門是棕紅色的實木門,顯得厚重而威嚴。
陳規在門口站定,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裏面傳來一個溫和而略帶磁性的男聲。
陳規推門而入。
辦公室很大,裝修得體而考究。一張寬大的老板桌後面,坐着一個五十多歲,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男人。他戴着一副無框眼鏡,臉上帶着和煦的微笑,看起來就像一個平易近人的長輩。
這位,就是發改委辦公室的一把手,劉建業主任。
也是他前世,無數次在關鍵時刻,用一套爐火純青的“和稀泥”話術,勸他“顧全大局”、“忍一時風平浪靜”的老領導。
“是小陳吧?來,坐。”劉主任指了指辦公桌前方的椅子,臉上的笑容非常和藹。
“謝謝主任。”陳規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一副標準的新人聆聽教誨的姿態。
劉主任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上面的茶葉,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先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很年輕,很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有些書生氣,但那雙眼睛,平靜得有些過分,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這就是把王海氣得差點心梗的那個刺頭?
劉主任在心裏暗暗評估着。
他放下茶杯,臉上的笑容更盛了,用一種拉家常的語氣開了口。
“小陳啊,來單位快一周了吧?感覺怎麼樣?工作還習慣嗎?”
“報告主任,單位的工作氛圍很好,同事們也很關照我,我正在努力學習,盡快適應崗位要求。”陳規的回答滴水不漏,標準得可以寫進教科書。
“嗯,這就好,這就好。”劉主任滿意地點點頭,然後話鋒一轉,終於切入了正題。
“我聽王海同志說了,你是個很有能力的年輕人,工作很認真,很負責。上午還主動加班,把檔案室那些積壓多年的舊文件整理得井井有條,這一點,我要代表辦公室,對你提出表揚。”
他先是給了一顆甜棗,肯定了陳規的工作。
陳規只是靜靜地聽着,沒有接話。他知道,這只是前奏,真正的內容還在後面。
果然,劉主任的語氣沉了下來。
“不過呢,小陳啊,年輕人有原則,有幹勁,這是好事。但是呢,我們做工作,也要講究方式方法嘛,對不對?”
來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前世的陳規,最害怕的就是領導跟他說這套話。它不像批評那麼直接,卻比批評更讓人難受。它用一種“我爲你着想”的姿態,否定你的做法,讓你產生自我懷疑,從而達到讓你順從的目的。
“我們單位是一個集體,是一個大家庭。在這個家庭裏,要講團結,要互相幫助。”劉主任的語重心長,“王海同志是你的直接領導,也是單位的老同志,經驗比你豐富。你要尊重老同志,多向他請教,多跟他溝通。”
“有時候,工作上的事情,不能太較真,不能太死板。要學會變通,要顧全大局。爲了工作,受點委屈,加點班,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嘛。你看我,經常也是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家。”
他用自己舉例,試圖拉近和陳規的距離,讓他產生共情。
這一套經典的說教話術,行雲流水,無懈可擊。
如果是前世的陳規,聽到這裏,恐怕早已羞愧得滿臉通紅,站起來檢討自己的“不懂事”了。
但現在的陳規,只是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的內心,一片冰冷。
他靈魂深處的【絕對秩序法典】,在劉主任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像面對王海時那樣標記出刺眼的紅色高光。
因爲劉主任的這番話,本身並不“違規”。
它不違反任何一條明文規定,它只是一種話術,一種用所謂的“人情”、“大局”來對你進行精神施壓的“潛規則”。
而這,恰恰是比明面上的違規,更難對付的東西。
陳規靜靜地等待着,等劉主任將所有的話都說完,等他喝下一口茶,潤了潤嗓子,露出“我已經把道理給你講透了,你該表態了”的表情。
然後,他才緩緩地,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