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都，都在這裏了…”小禾捧出匣子，裏面是一些散碎銀兩、幾吊銅錢和幾件式樣簡單卻質地尚可的銀簪玉鐲。
殷玥看也沒看，一把將匣子裏的東西盡數倒在一塊方布上，迅速打包成一個不起眼的小包袱。“小禾，你聽着，現在有幾件緊要事，你必須幫我辦到，而且要快，要隱秘！”
她緊緊抓住小禾的肩膀，眼神灼灼：“第一，你想辦法悄悄去找城裏那幾個常在西市口乞討的老乞丐，還有那些機靈點的、家裏遭了災的孩子，給他們些銅錢，讓他們幫我們散布消息…”她壓低了聲音，快速而清晰地說道，“就說，哪吒三太子雖身死，但其英靈不滅，心系陳塘關百姓。此次水災，龍王背信，若非三太子以死抗爭，災情更甚！若感其恩義，或可於心誠之處，默念其名，或焚香禱告，或能得其殘魂庇佑，更能助其凝聚神魂，早登天界…”
小禾聽得臉色發白，嘴唇哆嗦：“小…小姐…這…這可是妄議神靈，私設供奉…要是被老爺和總兵大人知道…”
“顧不了那麼多了！”殷玥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按我說的去做！務必做得自然，像是從百姓間自發流傳起來的樣子！記住，找那些口齒最伶俐、最需要錢的！”
“是…是…”小禾被她的氣勢嚇住，連連點頭。
“第二，”殷玥繼續吩咐，語速更快，“你立刻去打聽，城裏或者附近鄉裏，有沒有手藝特別好、但現在家裏遭了災、急需用錢的塑像師傅？要嘴巴嚴實的！”
小禾瞬間明白了小姐想做什麼，眼睛瞪得更大，卻不敢再多問，只重重點頭：“奴婢…奴婢這就去！”
“小心些，別讓人起疑！”殷玥最後叮囑一句，將那個小包袱塞進小禾懷裏。
小禾揣緊包袱，咬了咬牙，轉身冒雨沖出了閣樓。
閣樓內，只剩下殷玥一人。窗外暴雨未歇，洪水滔滔，她的內心亦如這狂風暴雨般洶涌澎湃。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極其危險甚至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旦被發現，不僅她自身難保，更可能連累父親。
但一想到哪吒那即將消散的、冰冷的殘魂，所有的恐懼都被壓了下去。
僅僅依靠民間自發流傳和零星供奉，力量太過分散微薄，恐怕難以快速凝聚起足以滋養哪吒殘魂的香火念力。必須要有一個具體的、可以寄托信仰的“象”——那就是神像！
然而，建廟動靜太大，絕無可能。唯有先暗中塑像，再尋找合適的地方悄悄安置，引導百姓前去祭拜。
等待小禾回來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鍋中煎熬。殷玥坐立難安，不斷走到窗邊張望，雨水打溼了她的衣襟也渾然不覺。她反復推敲着計劃的每一個細節，思考着可能出現的紕漏和應對之法。
終於，在天色將近傍晚，雨勢稍歇一些時，小禾渾身溼透、臉色蒼白地跑了回來。
“小姐…”她喘着粗氣，壓低聲音，“事情…辦妥了一部分。那幾個老乞丐和孩子們已經收了錢，答應去悄悄傳話了…但是…”她臉上露出難色，“塑像師傅…問了幾家，一聽是要塑…塑哪吒三太子的像，都嚇得直擺手，給再多錢也不敢接這活計…都說…都說他是惹禍的根苗，怕沾了晦氣，更怕被官府追究…”
殷玥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如此！世態炎涼，人心偏見，竟至於此！
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就在她幾乎要陷入絕望之際，小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猶豫着說道：“不過…奴婢打聽到一個消息…不知道有沒有用…聽說城外三十裏的翠屏山腳下，有個荒廢了好些年的小土地廟，香火早就斷了，廟也快塌了…那裏…或許…”
翠屏山？荒廢土地廟？
殷玥眼中瞬間重新燃起光芒！對了！現成的廟宇！雖然破敗，但稍加修葺，便可使用！而且地處偏僻，不易被察覺！
“還有…”小禾繼續道，“回來的路上，我好像聽到已經有孩子在唱…唱什麼‘哪吒娃，本領大，打夜叉，鬥龍王，舍了性命救大家…’好像…好像我們散出去的話…起效了…”
雖然只是童謠，但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說明百姓心中並非完全沒有感念！
希望之火再次燃燒起來！
“小禾，你做得很好！”殷玥深吸一口氣，迅速做出決定，“不能再等了！既然找不到師傅，那我們就自己來！”
“自己來？”小禾驚呆了。
“對！自己塑！”殷玥的眼神無比堅定，“我記得府裏庫房還有些前年修繕祠堂時剩下的黏土和顏料，雖然粗糙，但也夠用了！你去想辦法悄悄弄一些過來！再找些工具！”
“可是小姐…您…您怎麼會塑像啊？”小禾覺得小姐簡直是瘋了。
“我不會！”殷玥斬釘截鐵，“但我記得他的樣子！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就算塑得不好，不像，但那也是我的心意！是哪吒他能收到的第一份香火寄托！”
她不再猶豫，立刻行動起來。趁着府中衆人忙於救災、無暇他顧，她和小禾偷偷潛入幾乎被遺忘的後院庫房，找到了那些蒙塵的黏土和幾樣簡陋的塑像工具，又偷偷拿來了哪吒生辰時送她的那根離火雀羽——她要將他最重要的特征融入進去。
主仆二人將東西偷偷搬回閣樓，緊閉門窗。
昏暗的燈光下，殷玥挽起袖子，露出纖細的手腕，毫不猶豫地抓起那冰冷粘稠的黏土。
她沒有絲毫經驗，全憑着一腔孤勇和腦海中那個無比清晰的身影。她回憶着他飛揚的眉梢，挺直的鼻梁，總是帶着幾分不羈笑意的嘴角，以及那雙時而桀驁、時而溫暖的眼眸…
手指笨拙地揉捏着，黏土冰冷而澀滯，常常不聽使喚。塑出的輪廓歪歪扭扭，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推倒重來。
汗水浸溼了她的額發，黏土沾滿了她的雙手和衣裙，指尖因爲反復用力而磨得通紅，甚至破皮出血。但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和疲憊，全部心神都沉浸其中，眼中只有那逐漸成型的泥胚。
小禾在一旁幫着打水、遞工具，看着小姐那近乎瘋魔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卻不敢出聲打擾。
時間在寂靜而緊張的忙碌中悄然流逝。窗外雨聲漸小，洪水退去的跡象開始顯現，但殷玥對此充耳不聞。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粗糙卻已然能看出大致輪廓的哪吒塑像，終於在她手中誕生了。它並不精美，甚至有些稚拙，眉眼間卻奇異地凝聚了幾分哪吒特有的神韻——那份混合着少年意氣和赤子之心的獨特氣質。
殷玥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在泥像的發冠側後方，刻下一道細微的凹槽，然後將那根流光溢彩的離火雀羽，鄭重地、穩穩地嵌入其中。
有了這根蘊含着他本源火靈的羽毛，這尊泥像便不再普通，更能與他的殘魂產生感應！
“完成了…”殷玥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身體因爲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酸痛，幾乎虛脫。但她看着那尊雖然粗糙卻傾注了她全部心血與希望的泥像，眼中充滿了光芒。
接下來是燒制。庫房裏沒有窯爐，她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在閣樓角落小心地升起一小堆炭火，將泥像慢慢烘烤幹燥。這個過程極其考驗耐心和火候，稍有不慎，泥像便會開裂甚至炸開。
殷玥和小禾輪流守着一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勢。
與此同時，城外翠屏山那座荒廢的土地廟，也需要人去初步清理和布置。小禾再次冒險，花了些錢雇了一個同樣因水災失去家園、急需用錢又口風緊的樵夫，讓他趁着天色未亮，先去簡單收拾一下廟內的雜物，並帶去了一些幹淨的供品和香燭。
這一夜，陳塘關依舊沉浸在洪災後的悲痛與混亂中，無人注意到，一場暗中進行的、爲了拯救一個“罪臣之子”殘魂的行動，正在緊張地進行着。
天快亮時，泥像終於烘烤完成，雖然質地粗糙，但完好無損。
殷玥片刻不敢耽擱，與小禾一起，用厚厚的布將尚且溫熱的泥像仔細包裹好，藏在一個破舊的菜籃子裏。兩人借口要去城外看看有沒有失散的親戚，艱難地說服了門房，冒着清晨的寒意和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城外翠屏山走去。
路途艱難，洪水雖退，但道路依舊泥濘不堪，四處可見倒塌的房屋和災民麻木痛苦的臉龐。每看到一處慘狀，殷玥的心就揪緊一分，也更加堅定了要救哪吒的決心——他所保護的，不該只是這樣的結局！
好不容易來到翠屏山腳下，那座荒廢的小廟比想象中更加破敗，門扉歪斜，蛛網遍布。雇來的樵夫已經簡單清理出了一塊地方。
殷玥和小禾顧不上休息，立刻動手，將泥像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原本土地公的神龕上。擺上簡單的供品，點燃三炷清香。
青煙嫋嫋升起，在這破敗的廟宇中彌漫開來。
殷玥跪在冰冷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用最虔誠的心念，低聲祈祝：
“哪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到…這是我爲你塑的第一尊像，可能很醜，你別嫌棄…”
“你看，這裏有香火了…雖然很少，但這是開始…”
“求你…一定要堅持下去…吸收這些香火念力，穩住魂魄，不要散…”
“我會想辦法…讓你被更多人記住，得到更多供奉…”
“等你回來…”
她的聲音哽咽，卻充滿了無盡的期盼和堅定的信念。
香煙繚繞中，那尊粗糙的泥像眉心處，那根離火雀羽似乎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仿佛真的接收到了這跨越生死的祈願與呼喚。
千裏尋仙路，始於足下。雖無仙人指引，卻有一顆百折不回的救贖之心。
爲哪吒重聚神魂的第一步，在這破敗小廟的嫋嫋青煙中，艱難而堅定地，邁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