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哪吒撂下“以後無聊還來找你說話”的宣言後，殷玥着實忐忑了幾日。她一邊擔心這位爺真的三天兩頭闖殷府，惹得父母不安，一邊又隱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想知道他下次會帶來怎樣“棘手的問題”。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哪吒並未頻繁現身。只是偶爾，殷玥在花園假山上透氣時，會瞥見總兵府的牆頭掠過一抹熟悉的紅色身影，速度極快，仿佛只是無意間經過。有時，她甚至會發現假山頂上多了一些小玩意兒——一顆光滑奇特的鵝卵石，一枚形狀別致的海螺殼，甚至是一小截蘊含着微弱暖意的、看不出材質的赤紅色羽毛。
這些東西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沒有留言，沒有招呼。殷玥拿起它們，卻能感受到其中笨拙又直接的“示好”意味——或許在哪吒看來，這就是表達“我覺得你還有點意思”的方式。
她將這些小物件小心收好，心裏那點因穿越而生的惶惑不安，奇異地被這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撫平了些許。這個世界，似乎也不全是陌生和危險。
這日天氣極好，秋高氣爽，碧空如洗。殷玥的身體已大好，被拘在府中多日，實在悶得發慌。她鼓起勇氣向殷夫人請示，想由小禾陪着，去關內市集逛逛，透透氣，也好更快地熟悉環境。
殷夫人起初有些猶豫，但見女兒氣色日漸紅潤，眼神也恢復了靈動，終究不忍一直困着她，仔細叮囑了小禾一番，又加派了兩個穩妥的家丁跟着，才勉強答應。
終於能走出殷府大門，殷玥心情雀躍之餘，也帶着幾分好奇與謹慎。陳塘關作爲軍事重鎮兼貿易口岸，遠比她想象中要繁華熱鬧。街道寬闊，車馬粼粼，兩旁店鋪林立，販夫走卒吆喝聲不絕於耳。不僅有中原地區的物產，還能看到許多來自海邊的奇珍——巨大的珊瑚、斑斕的貝殼、鹹腥的魚幹，甚至還有一些衣着奇特、口音古怪的海外商人。
小禾緊跟在殷玥身邊，盡職盡責地介紹着，兩個家丁則警惕地護在左右。殷玥一邊聽着，一邊用HR觀察候選人的眼神細細打量着這座古城和其間的百姓。人們臉上大多帶着安居樂業的滿足感，對李靖這位總兵的治軍能力似乎頗爲信服。只是，當偶爾有總兵府的兵士巡邏經過時，百姓們會下意識地流露出敬畏之色，加快腳步。
看來李靖在陳塘關威望極高，治下嚴謹。殷玥暗忖，這樣一位父親，卻完全無法管束自己的幼子，其挫敗感和憤怒可想而知。而哪吒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裏，被父親的威名和期望所籠罩，卻又因自身的“異常”而無法符合要求，其內心的壓抑和叛逆也不難理解。
她正想着，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喧譁騷動，還夾雜着驚慌的喊聲。
“快讓開！”
“馬驚了！”
“小心！”
只見街道盡頭，一輛運貨的馬車不知爲何受了驚，拉車的駑馬雙目赤紅，嘶鳴着瘋狂奔馳而來，車夫早已被甩落在地！街道上的行人驚叫着四散躲避，攤販的貨架被撞得東倒西歪，一片狼藉。那瘋馬直直地朝着殷玥她們所在的方向沖來！
“小姐小心！”家丁驚呼一聲，慌忙護着殷玥和小禾要向路邊躲閃。
但事發突然，街道擁擠，眼看那高大的驚馬裹挾着雷霆之勢就要沖到近前，小禾嚇得尖叫出聲，殷玥也臉色發白，心跳幾乎停止！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紅色的身影如同閃電般從斜刺裏沖出，迅捷無比地掠至驚馬側前方！
是哪吒！
他甚至沒看殷玥這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驚馬上。只見他身形靈動如燕，精準地避開馬蹄踐踏，單手猛地探出，一把抓住了套馬的轡頭！
那驚馬沖勢何等猛烈，尋常壯漢恐怕早已被帶飛。然而哪吒那只看似白皙修長的手，卻蘊含着驚人的力量。他低喝一聲，腳下如生根般釘在原地，手臂肌肉繃緊，硬生生將那匹瘋狂奔騰的高頭大馬勒停了下來！
驚馬前蹄高高揚起，發出不甘的嘶鳴，卻無法再前進分毫！
整個過程發生在眨眼之間，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直到馬蹄重重落下，濺起一片塵土，周圍驚魂未定的人們才反應過來，發出劫後餘生的驚呼和贊嘆。
“是...是三公子！”
“天哪，好大的力氣！”
“幸虧三公子出手...”
哪吒鬆開轡頭，那馬匹似乎被他的氣勢所懾，喘着粗氣，竟不敢再亂動。他皺了皺眉，抬手隨意地在馬頸某個部位拍了一下，那馬便徹底安靜下來，溫順地低下了頭。
這時，車夫和負責街面秩序的兵士才急匆匆趕來處理後續。
哪吒這才轉過身，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殷玥和小禾，嘴角扯起一個略帶痞氣的弧度：“喂，沒事吧？嚇傻了？”
殷玥回過神來，心髒還在砰砰狂跳。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後怕，鄭重地向哪吒行了一禮：“多謝公子出手相救。”
小禾和家丁也連忙跟着道謝，態度敬畏無比。
哪吒擺擺手，渾不在意：“湊巧路過而已。”他上下看了看殷玥，見她確實無礙，便道：“這街上亂糟糟的，沒什麼好逛的。你要真想透透氣，不如跟我去個地方。”
殷玥一愣：“去哪裏？”
哪吒卻沒直接回答，只是挑眉看她：“敢不敢？”
他的眼神裏帶着挑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仿佛分享一個秘密基地。
殷玥只猶豫了一瞬。方才的驚馬事件讓她心有餘悸，但也讓她親眼見識到了哪吒遠超常人的能力和...並非傳聞中那般冷漠的內心。她看了看周圍依舊混亂的街道，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看似不羈卻莫名讓人安心的少年。
“小姐...”小禾緊張地拉住她的衣袖，小聲勸阻。
殷玥拍了拍小禾的手，對哪吒點了點頭：“有勞公子帶路。”
哪吒似乎很滿意她的回答，嘴角彎起的弧度真切了些：“跟上。”說完，便轉身朝着關隘東門的方向走去。
殷玥示意小禾和家丁不必過於緊張，遠遠跟着即可。她則加快腳步，跟在哪吒身後。
哪吒並沒有走城門正路，而是熟門熟路地繞到一段相對僻靜的城牆根下。這裏守衛似乎認得他，並未阻攔，反而恭敬地行了一禮。哪吒隨意點點頭，便帶着殷玥從一處小側門出了關。
關外景象豁然開朗。不同於關內的市井繁華，這裏天高海闊，鹹溼的海風撲面而來。遠處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波濤輕輕拍打着金色的沙灘。近處有嶙峋的礁石群，和一片茂密的防風林。
哪吒顯然對這裏極爲熟悉，他放慢了腳步，沿着沙灘悠閒地走着，紅色的衣擺在風中獵獵作響，與碧海藍天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耀眼得令人移不開視線。
殷玥跟在他身後，看着這片遼闊壯麗的景色，只覺得多日來的鬱氣都被海風吹散了不少，心情不由自主地變得開闊起來。
“怎麼樣？比那憋屈的街市強多了吧？”哪吒回頭看了她一眼，語氣帶着幾分得意。
“嗯，”殷玥由衷點頭，“海天一色，令人心曠神怡。公子常來此處？”
“閒着沒事就來。”哪吒踢着腳下的沙子，“這裏清淨，沒那麼多煩人的眼睛和規矩。”
他在一塊巨大的礁石旁停下，輕鬆地跳了上去，然後很自然地朝殷玥伸出手。
殷玥看着他那雙幹淨修長、剛剛才徒手制服驚馬的手，微微遲疑了一下，還是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手很有力，輕輕一拉，她就借力登上了礁石。
兩人並肩坐在礁石上，望着前方無邊無際的大海。海浪聲陣陣，海鷗在空中盤旋鳴叫。小禾和家丁們遠遠地守在防風林邊，不敢靠近。
氣氛一時有些安靜，卻並不尷尬。
“你...”哪吒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好像不怕我了？”
殷玥怔了怔，側頭看他。少年側臉的線條利落分明，眼神望着大海，看不出情緒。
“公子爲何覺得我該怕你？”她反問。
哪吒嗤笑一聲：“難道不是嗎？陳塘關裏，不怕我的人可不多。連我爹...”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語氣裏帶上了一絲自嘲。
殷玥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公子方才救了我。而且，公子贈我的石頭和海螺，也很漂亮。”她頓了頓，補充道，“我覺得...公子並非傳言中那般。”
哪吒轉過頭，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帶着審視：“哪般？囂張跋扈？惹是生非？妖孽轉世？”
他的語氣很平靜，甚至沒有憤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些與己無關的事實，但殷玥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平靜之下隱藏的細微波瀾。
她迎着他的目光，搖了搖頭，語氣誠懇：“我見到的是身手矯健、能在危難時出手相助的人，是...會收集漂亮石頭和海螺的人。”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或許只是...與衆不同，而非妖孽。”
“與衆不同？”哪吒重復着這四個字，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個說法很新鮮。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殷玥。
“喏，這個給你。”
那是一枚鴿卵大小、通體渾圓瑩白的珍珠，散發着溫潤柔和的光澤，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殷玥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拿着。”哪吒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裏，態度強硬，耳根卻似乎微微泛紅，“前兩天摸到的，留着也沒用，看着還算順眼。”
殷玥握着那枚還帶着他體溫的珍珠，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這少年表達好意的方式，真是直接又...笨拙得可愛。
“謝謝...”她低聲道，小心地將珍珠收進袖袋。
見她收下，哪吒似乎鬆了口氣，心情明顯變得更好了。他跳下礁石，在沙灘上撿起一片扁平的石頭，手腕一抖，那石片便旋轉着飛了出去，在海面上連續打了好幾個水漂，最後才沉入海中。
“怎麼樣？”他回頭，臉上帶着一絲炫耀的表情，像個等待誇獎的孩子。
殷玥很給面子地鼓掌：“很厲害！”她以前去海邊旅遊也試過打水漂，最多三四下。
哪吒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又撿起幾片石頭：“要不要試試？”
殷玥猶豫了一下，還是跳下礁石。她學着哪吒的樣子扔出石片，結果那石頭噗通一聲，直接沉底。
哪吒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殷玥有些窘，又不服氣地試了幾次，結果無一例外，全是“沉底式”。
“手腕要用巧勁，腰腹發力，不是光用手臂扔。”哪吒看不下去了，走到她身後，幾乎是半環着她，握住她的手腕，帶着她做了一次示範動作。
他的胸膛無意間輕觸到她的後背，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耳畔。殷玥的身體瞬間僵住，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燙。
“就像這樣，感覺到了嗎？”哪吒卻似乎全然未覺，專注於教學，帶着她的手腕再次用力一甩！
石片飛出，這一次，竟然在海面上跳躍了三次才落下！
“成功了！”殷玥暫時忘了尷尬，驚喜地叫出聲。
“嘖，才三下，差得遠呢。”哪吒鬆開手，退開一步，抱着手臂點評，嘴角卻帶着笑。
殷玥心情雀躍，又試了幾次，雖然還是比不上哪吒，但偶爾也能打出兩三個水漂了。她玩得興起，暫時拋開了大家閨秀的矜持和穿越者的憂慮，笑聲回蕩在海灘上。
哪吒就站在一旁看着，偶爾指點一句，大多數時候只是看着她笨拙卻開心的樣子，那雙總是帶着戾氣或嘲諷的眼睛裏，此刻竟也染上了幾分輕鬆的笑意。
陽光，沙灘，海浪，還有少年少女偶爾的說笑聲，構成了一幅意外和諧的畫面。
玩累了，兩人又重新坐回礁石上。殷玥的裙擺和繡鞋都沾了沙子和海水，她卻毫不在意，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暢快。
“喂，”哪吒忽然用胳膊碰了她一下，指了指遠處的海面，“你看那邊。”
殷玥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極遠處的海面上，似乎有什麼巨大的陰影在水下緩緩遊過，帶起不尋常的波浪。甚至隱約能看到一些蝦兵蟹將模樣的身影在浪花中若隱若現！
她的心猛地一沉！
龍族！巡海夜叉！
那些關於“哪吒鬧海”的劇情瞬間涌入腦海！就是這些水族， 即將成爲那場災難的導火索！
她的臉色微微發白，下意識地看向哪吒。
哪吒似乎也看到了那些水族，眉頭蹙起，臉上露出明顯的厭惡和不屑：“又是這些煩人的東西。仗着東海龍王的名頭，時常在近海惹是生非，掀翻漁船，欺負漁民，真是礙眼。”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對龍族和水族的反感，拳頭也不自覺地握緊。
殷玥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知道，哪吒對龍族的惡感，正是日後沖突的根源之一。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難道要告訴他“別惹他們，否則會有大禍”嗎？他怎麼會信？又憑什麼信？
她只能委婉地勸道：“他們畢竟是東海龍王麾下，勢大權重...公子還是...盡量避開些爲好。”
哪吒聞言，卻冷哼一聲，少年人的銳氣和傲氣盡顯無遺：“避開？憑什麼？東海又不是他敖光一家的！他們做的不對，小爺我看見了，就要管！”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哪吒打斷她，眼神銳利地看向海面，“凡事總得講個道理。他們若不惹我，我也懶得理會。但他們若敢在我陳塘關地界撒野，欺壓百姓...”他頓了頓，沒有說完，但語氣中的堅決和不容置疑已清晰無比。
殷玥看着他堅定的側臉，知道再勸無用。少年的正義感和傲氣，豈是幾句“明哲保身”就能打消的？更何況，他本就與龍族氣場不合，沖突幾乎不可避免。
她心裏涌起一股強烈的無力感和擔憂。眼前的歡愉像是偷來的時光，海天一色的美景下，潛藏着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哪吒似乎察覺到她的沉默和低落，轉過頭來看她：“怎麼了？被那些家夥嚇到了？”他語氣放緩了些，“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敢靠近岸邊。”
殷玥搖搖頭，勉強笑了笑：“沒有...只是有點累了。”
哪吒看了看天色，夕陽已經開始西沉，將海面染成一片瑰麗的金紅色。
“是不早了，該回去了。”他跳下礁石，再次朝她伸出手。
殷玥借着他的力跳下來。兩人並肩沿着來路往回走，影子在身後拉得很長。
相比來時的輕鬆，回去的路上，殷玥沉默了許多。她看着身邊少年挺拔的身影，看着他被夕陽勾勒出的、還帶着幾分稚嫩卻已初顯棱角的輪廓，心中五味雜陳。
今天的相處，讓她看到了哪吒更多不同的面貌。他並非只有暴戾和叛逆，他有他的正義感，有他孩子氣的一面，有他表達關心的笨拙方式...他是一個活生生的、復雜而鮮活的少年。
可越是了解，那份已知的結局就越發顯得沉重和殘酷。
走到城牆側門附近，哪吒停下腳步：“就送到這兒吧。”
殷玥福了一禮：“今日多謝公子。”
哪吒看着她，忽然道：“以後要是悶了，可以讓丫鬟去總兵府後門捎個話...我可以再帶你來海邊。”他說這話時，眼神飄向別處，語氣聽起來隨意，卻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殷玥心中微動，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容：“好。”
哪吒似乎鬆了口氣，嘴角彎了彎，隨即轉身，紅衣一閃，便敏捷地翻牆而入，消失不見。
殷玥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
袖袋裏那枚珍珠溫潤的觸感猶在，海灘上的歡聲笑語猶在耳畔，可她的心，卻因爲遠方海面上那不祥的陰影，而蒙上了一層深深的憂慮。
海風依舊輕柔，卻仿佛帶來了山雨欲來的氣息。
“小姐，”小禾走上前，小聲提醒，“咱們該回府了，夫人該擔心了。”
殷玥收回目光，最後看了一眼波瀾壯闊、卻暗藏危機的大海，輕聲道：“走吧。”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已知卻無力改變的命運軌跡上。
那份短暫的海濱童趣，如同暴風雨前最後的美好時光，珍貴，卻令人心頭發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