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秀看着兒子吃得香甜,心裏本該高興,可鼻尖卻忍不住一酸。
她把自己碗裏的兩條稍大點的魚,默默夾到了女兒和兒子的碗裏,自己只喝着清湯,吃着野菜。
“小滿,慢點吃,小心刺。”她輕聲叮囑着,聲音卻有些哽咽。
陳小穗察覺到了母親的異樣。
她放下自己的碗,看着母親在昏暗火光下更顯憔悴的側臉,輕聲問:“娘,你怎麼了?”
李秀秀低下頭,用粗糙的手背快速抹了下眼角,聲音帶着壓抑的哭腔:
“沒事。娘就是覺得自個兒沒用。要是娘有本事,你們也不用跟着我受這份罪,連口魚肉都吃得這麼稀罕,以前在那邊,煮了魚,你們爹在時還好,他不在,咱們娘仨,能分到口湯就不錯了……”
她想起在陳家時,每次家裏做了葷菜,好的部分永遠輪不到他們二房。
王金花會搶着把好肉夾給丈夫和兒子,田方更是把肉菜看得緊,她們母子三人就像角落裏的影子,只能撿些殘羹冷炙。
如今連這樣一頓寒酸的小魚湯,都能讓兒子如此開心,讓她這個做娘的心裏如何不難受?
只覺得是自己無能,才讓孩子們過得這樣淒惶。
陳小穗伸出手,輕輕握住母親那雙因常年勞作而布滿薄繭和凍瘡的手。
她的手還很瘦小,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娘,別這麼說。”陳小穗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咱們離開了那裏,不用再看人臉色,不用再挨罵受氣,這就是好事。您看,咱們現在不是靠自己也能吃到魚了嗎?”
她指了指鍋裏還剩着的一點湯底,眼神清亮:
“以後,咱們還會吃到更多的魚,說不定還能吃到肉。日子是人過出來的,咱們娘仨在一起,齊心,力氣往一處使,就沒有過不去的坎。我相信,以後都是好日子。”
她的話語沒有多麼激昂,卻像一陣溫和的風,輕輕吹散了李秀秀心頭的陰霾。
李秀秀抬頭看着女兒,火光映照下,女兒的眼神像極了她的父親陳石頭,那種認準了前路就絕不回頭的執拗和堅信。
“嗯……”李秀秀重重地點了點頭,反手握緊女兒的手,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悲傷,而是混雜了感動、心疼和一絲被點燃的希望。
“娘信你,以後都是好日子。”
陳小滿雖然不太明白娘和姐姐在說什麼,但感受到氣氛變得溫暖,他也咧開嘴傻呵呵地笑着,繼續埋頭對付碗裏那幾條珍貴的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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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三房的屋子裏,陳大錘躺在硬板床上,翻來覆去,像烙餅一樣,唉聲嘆氣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躺在他旁邊的張巧枝本來已經有些睡意,被他攪得睡不着,忍不住用胳膊肘輕輕捅了他一下,壓低聲音道:
“翻來覆去的,還讓不讓人睡了?心裏惦記西頭那娘仨呢?”
陳大錘動作一僵,重重嘆了口氣,算是默認了。
他在黑暗裏睜着眼,望着模糊的屋頂,聲音悶悶的:
“唉!二哥就這麼沒了,留下她們……這沒田沒地,也沒個進項,小穗那丫頭傷成那樣,小滿又……這往後可咋活?娘和爹也忒……”
後面的話他沒敢說出口,但那意思很明顯。
張巧枝也沉默了一下,她心裏也同情二嫂和兩個孩子,但她比陳大錘更現實。
她側過身,面對着自己男人,聲音壓得更低,帶着幾分清醒的無奈:
“惦記有啥用?咱們有多大能耐,你還不清楚?是能變出糧食來,還是能變出錢來?”
她頓了頓,繼續道:“是,咱們現在日子是比他們強點,青林能去鎮上念幾天書,你以爲光靠咱倆刨地就行?那是我哥福貴,看在我這個妹子面上,減免了一半的束脩!不然,哪供得起?”
提到娘家,張巧枝語氣裏不自覺帶上一絲底氣。
她娘家哥哥張福貴是鎮上雜貨鋪的掌櫃,雖說不是大富大貴,但在鄉下人眼裏已是了不得的人物。
二哥張福順也是個能幹的莊戶人。
最要緊的是兩個嫂子都是大方不計較的,不然即使大哥二哥有能力,也不可能幫她養孩子。
關鍵是,她兩個哥哥家裏生的全是小子,就她張巧枝生了個伶俐乖巧的女兒陳蘭兒。
“還有咱蘭兒,爲啥能時不時去她外婆家住?還不是因爲我那兩個哥哥,五個侄子,就稀罕咱蘭兒這一個外甥女?孩子嘴甜懂事,我娘我嫂子都喜歡,接過去住幾天,既是讓孩子鬆快鬆快,也是給咱們省了口糧。”
張巧枝細細分說着,“要不是靠着娘家這點幫襯,光靠咱們自己,這日子能過得這麼鬆快?我在這家裏,也就是做做飯,娘和大嫂爲啥不太挑我的刺?還不是看在我娘家的份上?”
她這一番話,既是擺現實,也是點醒陳大錘。
他們的相對“好日子”,是建立在娘家幫襯基礎上的,能力有限,經不起折騰。
“我知道你心裏不落忍,”張巧枝語氣軟了下來。
“可咱們自己這一攤子也難。總不能把咱家口糧都搬過去吧?那青鬆的書還念不念?蘭兒怎麼辦?最多等他們實在過不下去,咱們偷偷省下一點,偶爾接濟一口,也就仁至義盡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強求不來。”
陳大錘聽着妻子條分縷析的話,知道她說得在理,可心裏那團棉花依舊堵着。
他想起二哥陳石頭以前偷偷塞給他的烤紅薯,想起侄女小穗蒼白的小臉,最終只是又長長地“唉”了一聲,翻了個身,背對着張巧枝,不再說話。
張巧枝看着丈夫寬厚卻顯得無力的背影,也知道他心裏不好受,不再多言。
黑暗中,她輕輕嘆了口氣。
同情歸同情,但這世道,誰不是先緊着自家鍋裏的米下鍋呢?
她能做的,也就是在婆婆和大嫂做得太過分時,悄悄幫二房說兩句話,或者像上次那樣,偷摸着送點東西過去。
再多,她也無能爲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