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十七分，天穹城的光污染還未完全褪去，淡藍的人造晨曦從百葉窗縫隙斜切進來，在靈曦的辦公桌上劃出一道冰冷的線。
她坐在終端前，屏幕亮着，畫面定格在那一幀——自己的手覆上墨塵掌心的瞬間。
動作太自然了。像呼吸，像心跳，像早已演練過千遍萬遍。
可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是第一次。
三年後的第一次觸碰，沒有預演，沒有彩排，只有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本能的靠近。
她閉了閉眼，調出神經環的情緒波動記錄。
α波曲線在那一刻出現了短暫紊亂，持續0.8秒，峰值接近共情閾值臨界點——系統標注爲“潛意識共情激活”。
這意味着什麼？
不是情感復蘇，而是記憶深處某種被封鎖的共鳴機制，正在試圖蘇醒。
她的指尖輕輕敲擊桌面，聲音很輕，卻像錘子砸在寂靜裏。
“不是他騙我……”她低聲說，“是我差點忘了痛。”
話音落下的同時，門鈴響了三聲短促的嘀鳴。
老K來了。
瘸腿的老頭裹着灰布鬥篷，一只獨眼在暗處閃着精光，進門後反手關上門，從懷裏掏出一枚燒焦邊緣的數據芯片，放在桌角。
“鏽港那邊傳出來的。”他聲音沙啞，“燼火沒死幹淨，三個技術骨幹逃了，藏在深海科研船‘沉淵號’殘骸裏，正在破解服務器底層協議。”
靈曦瞳孔微縮：“目標？”
“MX07原始備份的第二重加密層。”老K盯着她，“而且他們用的生物密鑰模擬信號……和墨塵最近的活動軌跡，匹配度高達91.6%。”
空氣驟然凝固。
MX07是那枚記憶芯片的代號，也是三年前災難的核心機密之一。
它不該存在副本，更不該被人覬覦到現在。
而墨塵？
他已經退居灰區整整兩個月，遠離權力中樞，連私人終端都處於離線狀態。
她立刻撥通肖揚的加密線路。
五分鍾後，確認結果傳來：墨塵過去48小時未離開住所，監控無異常，生命體征平穩，所有外部通信設備均處於休眠模式。
——人沒動，信號卻在動。
這不是巧合。這是精心設計的影子遊戲。
靈曦緩緩起身，走到保險櫃前，輸入三重密碼，取出一枚舊式數據卡。
銀灰色金屬殼，邊緣有細微劃痕，正面刻着兩個小字：曦塵。
那是他們的名字，嵌在同一個時空坐標裏的信物。
墨塵親手交給她的，就在共生儀式前夜。
她將卡片放入高精度掃描儀，啓動物理磨損分析。
屏幕上，微觀圖像緩緩展開——
指紋殘留分布不對稱，集中在右下角；氧化層有新鮮摩擦痕跡；最關鍵的是，讀取接口處留有非標準磁場擾動，指向一種早已淘汰的便攜讀卡器，通常只在城南廢棄通訊站這類地方還能找到。
系統最終判定：最近一次有效讀取時間，爲共生儀式前夜23:47，地點：城南G-7區，舊頻段中繼站。
那裏是天然的信號盲區，也是僞造生物密鑰的最佳幹擾點。
有人借用了這張卡，模仿墨塵的行爲模式，制造出他私下聯絡敵對勢力的假象。
目的只有一個：讓她再次懷疑他。
讓她親手推開那只剛剛握住的手。
靈曦站在窗前，看着遠處灰區低矮的建築群，陽光終於穿透雲層，灑落在一片斑駁的屋頂上。
她忽然笑了，極輕，卻帶着鋒利的寒意。
原來他們以爲，只要再撕開一道口子，她就會像三年前一樣，心碎着逃離。
可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只會被動承受記憶崩塌的女孩。
她是能修復S級加密記憶的靈曦，是聯邦唯一能梳理混亂情感數據的人。
她看得見情緒的紋路，也抓得住謊言的裂痕。
手指輕輕撫過那枚數據卡，她低聲自語：
“想用他的影子傷我？”
“那就讓我看看，到底是誰，在扮演誰。”
靈曦把數據卡收回保險櫃時，指尖在金屬邊緣多停留了一秒。
不是猶豫，是確認。
她已經不再問自己“該不該信他”——這個問題早在三天前的掌心相觸中就被碾碎了。
現在她只想知道：是誰，在背後一而再、再而三地撕扯他們的灰燼？
答案不會從天而降，但可以引出來。
她打開私人終端，調出沈知遙的加密頻道。
三分鍾後，一條“獨家爆料”經由“破曉社”發布，標題鋒利如刀：
【重磅】記憶倫理委員會首席顧問靈曦或將出席閉門聽證，指控前指揮官墨塵暗通“燼火”殘黨？
據可靠信源，靈曦已掌握關鍵證據，證實墨塵在過去七十二小時內曾通過非注冊頻段與深海科研船‘沉淵號’建立雙向通信。
聽證會定於三日後晚八點，地點：灰區聖恩堂，僅限受邀者入內。
消息像一顆投入死水的高爆彈，瞬間炸開層層漣漪。
不到兩小時，灰區網絡節點被探測了十七次，其中九次來自境外匿名跳板，IP溯源終點全部指向廢棄的軍用中繼站。
更微妙的是，三次探測信號攜帶了舊式神經環諧波特征——那是三年前“大寂滅”時期特勤局才配備的監聽模組。
他們上鉤了。
靈曦坐在燈下，唇角微揚。
她沒打算藏着掖着，反而將教堂的安保權限向全網公開了一部分：允許志願者團隊進出調試設備，允許兒童合唱團提前彩排。
混亂是最好的掩護，尤其是當混亂裏藏着一把刀。
小舟帶着一群灰區孩子來了，最小的不過十歲，最大的也不過十五。
他們穿着洗得發白的制服，在教堂斑駁的穹頂下練習一首老歌——《光未熄》。
“姐姐，我們唱得好嗎？”小舟仰頭問，眼睛亮得像雨後的星。
“很好。”靈曦摸了摸他的頭，“記住，音樂響起的時候，不要停，哪怕聽到奇怪的聲音。”
她沒說的是，那台老舊的音響系統早已被她親手改造。
每一個喇叭都嵌入了微型共振探針，能捕捉到0.3赫茲以下的極低頻波動——那是人類情緒最原始的震顫頻率，也是監聽設備在遠程接收信號時無法完全屏蔽的“呼吸聲”。
第三夜，暴雨將至。
烏雲壓城，風卷着鐵皮屋頂的呻吟掠過巷口。
聖恩堂外，三名身穿維修工服的男人提着工具箱走進側門，面容模糊在帽檐陰影下。
他們動作熟練，避開了明哨，從排水管翻入地下室。
其中一人迅速接入主控線路，插進一枚黑色U盤，低聲說：“目標節點已解鎖，開始上傳追蹤病毒，三十秒後自動激活。”
另一人盯着手持終端：“信號穩定，‘白鴉’那邊已經開始同步數據流……等等——”
話音戛然而止。
空氣中忽然彌漫起一種難以言喻的“重量”。
不是聲音，也不是光，而是一種情緒的滲透——低沉、綿長、帶着被碾碎般的悲慟，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精準地擊穿了每個人的神經屏障。
這是靈曦親自編寫的“情緒迷霧協議·逆向版”。
原理很簡單：將一段高度還原的悲痛精神圖譜，以極低強度持續釋放，普通人毫無察覺，但所有接受過精神強化訓練的特工，都會在潛意識層面被喚醒創傷記憶。
而這一次，她選用的模板，是韓越——三年前被俘後遭反向洗腦致死的特勤隊長，臨終前最後一段錄音的精神波動曲線。
“啊——！”其中一人突然跪地，雙手抱頭，眼球劇烈震顫，“別放……別放那段錄音！我認得這頻率……韓隊……對不起……”
另外兩人臉色驟變，瘋狂拔線，可爲時已晚。
地下室鐵門轟然撞開，肖揚帶人沖入，電磁脈沖槍鎖定目標。
三秒之內，三人全部被制伏，U盤被當場取出，內部代碼顯示：一旦激活，將僞造一份“墨塵遠程操控燼火技術骨幹”的完整通信日志，並自動上傳至議會監察系統。
審訊室裏，燈光慘白。
主犯是個左耳缺損的男人，曾是特勤局外圍人員，精神防線在“情緒迷霧”的持續沖擊下徹底崩塌。
他顫抖着交代：
“我們是被‘清算者’雇的……任務就一個：讓靈曦親眼看到墨塵背叛的‘證據’，逼她主動斷絕關系……說只有這樣，她才能活下來……”
“誰派的？”肖揚追問。
男人搖頭：“不知道……接頭全靠暗網中轉……只知道代號……叫‘白鴉’……”
審訊記錄歸檔後，靈曦獨自站在窗前。
雨終於落了下來，砸在玻璃上，像無數細小的叩問。
她拿起終端，撥通那個早已爛熟於心卻從未主動撥打過的緊急號碼。
嘟聲只響了一下，便被接起。
電話那頭很靜，沒有背景音，只有一次極輕的呼吸，像是克制了太久的顫抖。
她沒寒暄，沒試探，只說了一句：
“下次想見我，走正門，別讓人替你敲門。”
空氣凝滯了數秒。
然後，一聲極輕、極啞的“好”，從聽筒深處傳來，像鏽蝕的鎖扣終於鬆動了一絲縫隙。
她掛了電話，轉身走向檔案櫃，將供詞原件封入量子加密盒。
窗外，暴雨傾盆而下，淹沒了整片灰區的燈火。
而在某條背街小巷的盡頭，一扇老舊的窗戶微微震顫，仿佛隨時會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撕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