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門外的世界，是絕對的死寂。
陳星的靴底踏上澤塔7-α表面的那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感攫住了他。這裏沒有風，沒有聲音，只有永恒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寂靜。恒星的冷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將一切染成一種缺乏生機的灰褐色，投下的影子邊緣銳利得像刀鋒。細密的塵埃如同粉末，在他的靴邊緩緩飄落，億萬年來似乎從未被驚擾過。
重力比標準重力略低，每一次移動都帶着一種奇特的輕飄感。頭盔內的合成空氣帶着一絲金屬的味道，循環系統輕微的嗡鳴成了這死寂世界中唯一的聲音。
“環境讀數穩定。溫度零下101攝氏度。無大氣。輻射水平……略高於背景值，但在安全範圍內。”一名技術兵報告道，聲音通過小隊加密頻道傳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收到。保持監測，注意任何波動。”艾拉中校的聲音冷靜如常。她已經站在艙門外，單手按着腰側的槍套，目光銳利地掃視着這片亙古荒原。“第一、第二小組，扇形展開，建立五十米半徑警戒圈。注意腳下和任何異常熱信號或能量殘留。”
穿着動力裝甲的陸戰隊員立刻無聲而高效地行動起來，他們沉重的腳步在細膩的塵埃上留下清晰的印記，脈沖步槍上的戰術手電光柱在昏暗中掃動。
陳星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從這壓抑的環境轉移到手中的傳感器上。設備剛一啓動，屏幕上的讀數就開始瘋狂跳動。
“能量背景讀數極高，”他低聲道，調整着濾波參數，“雖然不像爆發時那樣具有破壞性，但殘餘的能量場依然非常活躍。像是……暴風雨過後空氣中殘留的臭氧味。”
更強烈的是那種感知上的“回響”。那股冰冷的脈沖不再需要他刻意去“聆聽”，它仿佛就直接敲打在他的顱骨內側，穩定、持續，帶着一種非人的韻律感。它似乎比在軌道上時更清晰了，仿佛隔在他們之間的岩層變薄了。
“能定位精確源頭嗎？”艾拉走到他身邊問道，她的面罩反射着數據板的光芒。
“大致方向可以。強度……來自正下方，偏東大約十五度角，深度……難以置信。”陳星看着讀數，眉頭緊鎖，“它的信號幾乎穿透了整個地殼。但我無法更精確了，這裏的能量場太混亂，幹擾嚴重。”
“軍士長，帶幾個人向東部區域偵查，範圍一百米。注意任何非自然結構或能量異常。”艾拉下令。
“是，中校。”
陳星跟着艾拉走向勘探車。卡洛斯已經在那裏，正用便攜工具檢查着車輛的履帶和能源核心。
“車子沒問題，中校。隨時可以出發。”卡洛斯拍了拍車體厚重的裝甲，“這寶貝能扛住不少折騰。”
“希望用不上它的防護能力，雷耶斯工程師。”艾拉說道，目光卻投向東方那片起伏的礫石平原。
幾分鍾後，軍士長的聲音從頻道傳來：“中校，東側七十三米處發現異常。不像天然形成的。”
小隊立刻向該位置移動。走近後，陳星看到陸戰隊員們正圍着一片看起來與其他地方無異的岩地。但仔細看去，能發現地面的塵埃分布有細微的不同，形成一片直徑約十米的、過於規則的圓形區域。區域中心的岩石顏色也更深，幾乎呈墨黑色。
一名陸戰隊員用步槍上的探針輕輕觸碰那片黑色岩石。
“讀數異常！”技術兵立刻喊道，“該區域岩石密度極高，結構異常均勻……幾乎像是……”
“熔融後又急速冷卻形成的琉璃態物質。”陳星接話道，他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拂開表層的浮塵。下面的岩石果然光滑如鏡，甚至能模糊映出他的身影。“能量爆發點……這裏很可能是最近那次脈沖的直接出口之一。”
就在這時，陳星手中的特制傳感器突然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嘀聲。他低頭看去，只見屏幕上代表那股穩定脈沖的波形，突然出現了一個極其細微的波動，像是平靜湖面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隨即又恢復了原狀。
幾乎同時，他太陽穴的刺痛感也突兀地增強了一瞬。
“它……有反應。”陳星猛地抬頭，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非常微弱，但剛才我們的靠近，或者說……探測行爲，似乎被感知到了。”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頓了一下。空氣仿佛變得更加凝滯。
艾拉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所有人，停止主動掃描。後退至三十米外。”
隊伍謹慎後撤。陳星緊盯着傳感器屏幕，那脈沖恢復了之前的穩定，仿佛剛才的波動只是錯覺。
但他知道不是。
“它不像是在攻擊，”陳星緩緩分析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反饋？或者是一種低等級的警告？就像觸摸含羞草一樣。”
“含羞草可不會用能量脈沖把飛船系統燒短路。”卡洛斯在一旁嘀咕道。
“繼續搜索。”艾拉下令，但語氣更加謹慎，“擴大範圍，尋找類似跡象或其他異常。博士，持續監控信號變化。”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小隊以爆發點爲中心，逐步擴大搜索範圍。他們又發現了三處類似的能量宣泄點，規模較小，但特征一致。整個區域就像一個被巨大的、無形的能量拳頭轟擊過的地方，只是這力量來自地下。
陳星不斷調整着傳感器，試圖從那穩定的脈沖中解析出更多信息。他發現這脈沖並非完全單調，其頻率和強度有着極其復雜且精妙的微小調制，仿佛承載着海量的信息，只是他完全無法破譯。
“這就像聽到一種無比優美的語言，每一個音節都完美無瑕，但你卻完全聽不懂它在說什麼。”他有些沮喪地對艾拉說。
“繼續嚐試。任何細微的規律都可能至關重要。”艾拉回應道，她正站在一處較高的礫石坡上，用高倍率望遠鏡觀察着遠方的地平線，同時也警惕地瞥了一眼頭頂的星空——泰坦工業的艦隊依舊如同一片不祥的陰雲，高懸於頂。
突然，負責西側搜索的一個小組傳來了訊息。
“中校，博士！你們最好過來看一下！西邊……這裏有些不一樣的東西！”
陳星和艾拉立刻趕了過去。在距離着陸點近一公裏的一處巨大岩壁腳下，兩名陸戰隊員正站在一個黑黢黢的洞口前。
這個洞口明顯不同於之前能量爆發形成的坑洞。它更大，直徑接近三米，邊緣雖然也被高溫熔蝕過，但依稀能看出某種……規則性。更重要的是，它向地下延伸的角度非常陡峭，幾乎是垂直向下，洞口邊緣的岩石呈現出奇特的晶體化結構，在手電光下反射出幽幽的紫光。
“不是自然形成的塌陷。”一名陸戰隊員報告道，“邊緣有重復性的平滑切割痕跡……像是被什麼工具處理過。”
陳星感到自己心髒開始狂跳。他手中的傳感器讀數也在瘋狂飆升，那股脈沖信號在這裏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強烈，仿佛就是從這洞口的深處直接涌出來的。
“是入口？”艾拉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緊繃。
“不確定。”陳星蹲在洞口邊緣，將傳感器探頭小心翼翼地向內探去，“深度探測顯示……它向下延伸極深，結構復雜，我的設備無法探測到底部。能量讀數……高得嚇人。但這裏的能量場似乎……更穩定一些？”
他話還沒說完，那股冰冷的脈沖驟然增強！
不再是微小的波動，而是如同潮汐般洶涌而來！陳星太陽穴的刺痛感瞬間變爲尖銳的疼痛，讓他忍不住悶哼一聲，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與此同時，他手中的傳感器屏幕猛地爆出一片雪花，隨後徹底黑屏，一股淡淡的青煙從接口處冒了出來。
“後退！全體後退！”艾拉厲聲下令，同時一把拉住陳星的手臂將他往後拖。
隊伍迅速後撤了二十多米，緊張地盯着那漆黑的洞口。
幾秒鍾後，脈沖的強度緩緩回落，恢復了之前的穩定狀態。仿佛剛才那一下，只是一個短暫的警告，或者是一次無意識的“翻身”。
死寂重新籠罩了一切，只剩下隊員們粗重的呼吸聲通過通訊頻道傳來。
“它不喜歡我們靠得太近。”卡洛斯的聲音有些幹澀。
“或者，它是在標記邊界。”艾拉鬆開陳星，目光死死盯着那個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洞口，“博士，你怎麼樣？”
“我沒事……”陳星揉着依舊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看着手中報廢的傳感器，心有餘悸，“但它剛才的反應……比在軌道上那次更……直接。它知道我們在這裏，而且它顯然有能力做出更激烈的反應。”
“軍士長，標記這個位置。設置遠程監視探頭。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洞口五十米內。”艾拉命令道，她的語氣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轉向陳星和卡洛斯：“我們找到的不是一個簡單的遺跡，博士。我們找到的，可能是一個活物的巢穴入口。或者一扇門。”
陳星望着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那股冰冷的脈沖依舊持續不斷地從中涌出，敲擊着他的神經。
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那脈沖之中，除了古老的蒼涼，似乎真的夾雜了一絲別的東西。
一絲冰冷的……好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