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您這身板,是幹力氣活的吧?最近氣色可比上回好多了!”劉師傅一邊搓一邊閒聊。
周燃趴在池邊,覺得他的記憶真好。
懶懶地應道:“嗯,算是吧。”
他心裏想,寫書這活兒,費的是腦力,也算力氣活吧。
劉師傅也識趣,沒再追問,只專心搓澡:“那客官辛苦!跑外頭風吹日曬的,泡個澡好好歇歇,晚上準能睡個好覺。”
搓完背,周燃又泡了一會兒,直到渾身舒坦,才起身沖淨。
他把身上擦幹,穿着幹淨舒爽的新裏衣,雖然外面還是套上那身舊外衣,但是感覺整個人從裏到外都煥然一新。
這種簡單的、能夠自主支配生活的感覺,真好。
路過鎮中心那片熱鬧的集市時,兩旁擺滿各式小商品的攤販吆喝聲不絕於耳。
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一個賣女子頭花、針線等小物件的雜貨攤,一個用紅色頭繩編織成小巧蝴蝶結的發飾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紅色很正,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鮮亮,蝴蝶結的樣式也簡單別致。
“這個……倒是挺適合巧兒的。” 周燃心裏下意識地冒出一個念頭。
小姑娘整天用根舊布條扎頭發,這個戴上去應該會很好看。
他幾乎能想象出周巧兒看到這個頭繩時,那雙大眼睛裏會迸發出怎樣的驚喜光芒。
他停下腳步,伸手拿起那頭繩看了看,手感也不錯。
攤主是個笑眯眯的大嬸,見有客上門,連忙熱情地招呼:“小哥好眼光!這頭繩編得結實,顏色也喜慶,給你家妹子買一個吧?只要三文錢!”
三文錢,對於現在懷揣“巨款”的周燃來說,簡直不值一提。
他幾乎就要掏錢了。
然而,就在手指觸碰到錢袋的瞬間,一個冰冷的念頭像一盆冷水,猛地澆滅了他剛剛升起的那點溫情。
我要是把這頭繩帶回去,王氏看見了會怎麼想?
他幾乎能立刻腦補出王氏那尖銳刺耳的聲音:
“周大牛!你哪兒來的錢買這玩意兒?!啊?你是不是偷藏錢了?!好啊你個悶聲發大財的東西!我說你怎麼整天磨洋工不想幹活,原來是兜裏有了幾個臭錢是吧?快說!錢是哪兒來的?!”
緊接着就會是無休止的盤問、搜查、哭鬧和咒罵。
他辛苦寫書賺來的第一筆錢,以及未來可能源源不斷的稿費,都將暴露在王氏貪婪的目光下。
到時候,別說分家,他恐怕會被徹底拴死在這個家裏,成爲王氏眼中更值錢的“搖錢樹”,永無寧日。
想到這裏,周燃剛剛因爲泡澡和購置新衣而略有放鬆的心情,瞬間又緊繃起來。
他拿着頭繩的手頓了頓,眼神黯淡了下去。
“算了……”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將那頭繩輕輕放回了原處,對一臉期待的大嬸搖了搖頭,含糊道:“再看看。”
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攤位。
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周燃的心情有些復雜。
他想起自己前世的家庭。
父母在他十幾歲時就離異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宿舍度過,與父母的交流很少,關系疏離。父母在錢財方面對他從不吝嗇,但那種家庭應有的溫暖和日常的陪伴,卻是缺失的。
他幾乎已經忘記了“正常”的家庭應該是什麼樣子。
但他模糊記得,小時候家裏條件雖然普通,但母親說話總是溫聲細語,父母之間即便有分歧,也多是商量,很少像王氏和周父這樣,動輒嘶吼爭吵、互相推諉甩鍋。
而周家……除了年紀尚小、心思單純的周巧兒,王氏的刻薄貪婪、周父的懶惰自私,還有那個素未謀面、只知道讀書卻連秀才都考不上的老二……這個家,就像一個泥潭,充滿了壓抑和負能量。
“唯一正常的,就是巧兒了。” 周燃想。他不希望周巧兒在這個扭曲的環境裏長大,被王氏影響,變成另一個斤斤計較、言語刻薄的農村婦人。
“分家之後,如果可能……得想辦法把巧兒帶在身邊。”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愈發清晰。
他回頭又望了一眼那個越來越遠的雜貨攤。
“等分家以後吧。” 他對自己說,“等分了家,我自己能當家做主,再給巧兒買更好的。現在,絕不能因小失大。”
離開那個賣頭繩的攤位,周燃心裏對小妹周巧兒的那點歉疚並未消散。
他默默走了一段,經過一家門面不大、卻飄着濃鬱香氣的糕點鋪子時,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
鋪子門口的簸箕裏,擺放着剛出爐的米糕和芝麻餅,熱騰騰的蒸汽帶着甜香,直往人鼻子裏鑽。
“買點吃食,讓小妹偷偷吃。” 周燃心想。“跟上次一樣,神不知鬼不覺。”
他走到鋪子前,指着那黃澄澄、撒滿芝麻的烤餅和雪白的米糕,對掌櫃的道:“米糕來四塊,芝麻餅來兩個。”
上次買的綠豆糕,這次買點不一樣的。
“好嘞!米糕一文兩塊,芝麻餅兩文一個,一共八文錢!”掌櫃的利索地用油紙包好。
周燃數出八枚銅錢,小心地遞過去,接過還燙手的糕點包,迅速塞進布袋子深處,用那幾本新買的書壓住。
繼續往前走,路過一家茶食鋪子,裏面傳來茶葉和油脂混合的香氣。
周燃想起自己夜裏寫書時常覺得口幹舌燥,光喝涼水實在寡淡,便信步走了進去。
他目光在貨架上掃過,挑了一種價格適中、香氣也還醇厚的普通炒青。
這玩意兒耐放,泡水喝能提神。
“掌櫃的,這種茶,稱半斤。”
掌櫃的應聲稱好,用麻紙包好茶葉。
周燃付了錢,將茶葉包同樣塞進布袋子深處。
他心裏盤算着,這茶自然是要等到夜深人靜、獨自寫作之時,偷偷泡上一壺。
想想真是舒服啊。
眼看日頭漸高,到了午飯時分。
周燃感覺腹中飢餓,便尋了一處街邊看起來幹淨實惠的面攤坐下。
“掌櫃的,一碗陽春面,多加一勺湯。”他揚聲喊道。
“好嘞!客官稍坐!”攤主麻利地應着,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湯清面白,只飄着幾點蔥花和油花的面條就端到了他面前。
周燃拿起筷子,呼呼地吃着這簡單卻暖胃的食物。
面條筋道,湯頭雖然清淡,但帶着面香,吃下去整個人都舒坦了。
他吃着吃着,忽然想到周巧兒那瘦小的身影和總是帶着饞意的大眼睛。
“這面味道不錯,下次若有機會帶小妹來鎮上,一定也讓她嚐嚐。” 這個念頭讓他冷硬的心腸稍微柔軟了一點。
吃飽付了面錢,周燃這才不緊不慢地朝着鎮口驢車停靠的地方走去。
因爲是中午,不是往返的高峰期,驢車上只稀稀拉拉坐了兩三個人,都是上午來鎮上辦事、趕着中午回去的村民。
李伯正靠在車轅上打盹,見周燃來了,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沒多說話。
周燃默默爬上車,依舊找了個靠邊的角落坐下,把那個看起來依舊有些幹癟的布袋子放在腳邊。
車上的人互相也不太熟悉,加上午後困倦,都沒什麼交談的興致。
有人靠着車廂打盹,有人望着路邊的田地發呆。
周燃樂得清靜,他依舊一副老實巴交、沉默寡言的樣子,深深地低着頭,雙手攏在袖子裏,整個人縮成一團,盡量減少存在感。
驢車晃晃悠悠地啓動,木質車輪壓在土路上,發出單調的“咕嚕”聲。
車上的乘客都昏昏欲睡,搖搖晃晃的往家的方向走。
周燃回到小河村時,已是下午。
他刻意將用了多日的拐杖丟在村口的草垛旁,活動了一下腿腳,確認傷勢已無大礙,步履也恢復了往常的穩健。
他不再打算裝瘸,畢竟總拄着拐杖行動不便。
剛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周燃就察覺到氣氛不同往常。
院子裏不僅坐着王氏和周父,還有一個穿着紅褐色綢褂、頭上戴着朵絹花、臉上撲着厚粉的陌生婦人。
三人正圍坐在小凳上,不知在聊些什麼,臉上都堆滿了笑容,尤其是王氏,那笑容燦爛得有些刺眼,與平日裏的刻薄判若兩人。
見到周燃進來,王氏立刻站起身,臉上笑開了花,聲音也透着一股不尋常的熱絡:“哎呦!大牛回來啦!快過來快過來!”
周燃不舒服地皺了皺眉頭,心裏警鈴大作。
王氏這態度,太反常了。
他依着規矩,悶聲打了個招呼:“爹,娘,我回來了。”
然後轉向那個陌生婦人,點了點頭,“嬸子好。”
說完,他不想多待,徑直朝自己那間小屋走去。
“哎,這孩子,就是話少,老實!”
王氏見狀,竟破天荒地沒有罵他,反而笑着對那婦人解釋了一句,語氣裏甚至帶着點…炫耀?
周燃快步進屋,反手閂上門,第一件事就是迅速將懷裏新買的裏衣、茶葉、書籍和糕點妥善藏好,尤其是那個裝着巨款的沉甸甸錢袋,塞進了床下最隱秘的磚縫裏。
剛收拾停當,就聽到外面王氏拔高了聲音喊他:
“大牛!別貓屋裏了!快出來!娘有好事跟你說!”
周燃深吸一口氣,確定沒有留下任何破綻,這才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掛上那副憨厚沉默的面具,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