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知遙，你最好……沒有騙我。”
林序的聲音在塵埃浮動的修復室裏回響，帶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也帶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微弱的期盼。
陸知遙看着他鬆開金屬手柄，聽着他這句近乎妥協的話，淚水再次無聲滑落，但這一次，那絕望的眼底似乎燃起了一點星火。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也是他們兩人唯一的機會。
“我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她扶着書架，試圖站起來，卻因虛弱再次踉蹌。
林序沉默了一瞬，最終還是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她的手臂冰涼而纖細，隔着薄薄的病號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他沒有再多說什麼，攙扶着她，避開可能還有監控的主幹道，從檔案樓一個很少使用的貨運通道悄然離開。
他沒有帶她回醫院或自己的公寓，那些地方太顯眼。他利用之前循環的探查，在城市邊緣一個待拆遷的老舊小區裏，找到了一個無人居住、水電卻未完全切斷的空房。這裏魚龍混雜，流動性大，是暫時藏身的理想地點。
房間裏只有一張積滿灰塵的木板床和幾把破舊的椅子。林序簡單清理了一下，讓陸知遙靠在床上，給她遞了一瓶剛從自動售貨機買來的水。
窗外是破敗的街景和遠處新城區璀璨的燈火，割裂得如同兩個世界。房間裏沒有開燈，只有月光和遠處的霓虹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現在，可以說了。”林序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對面，目光平靜卻帶着審視，“從頭開始。‘門徒’到底是什麼？你又是怎麼成爲‘預備觀察者’和‘錨點’的？還有……我們之前，到底認不認識？”
陸知遙喝了一小口水，潤了潤幹裂的嘴唇，眼神望向窗外那輪模糊的月亮，仿佛在回溯一段漫長而痛苦的時光。
“‘門徒’……他們自稱爲‘真理之門的守護者’。”她的聲音悠遠而疲憊，“他們認爲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並非唯一的真實，而是一個巨大的、由某種更高層次意識或文明創造的‘沙盒’或‘實驗場’。他們的目標，就是研究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尋找通往‘真實之門’的路徑，甚至……試圖成爲新的‘造物主’。”
林序想起周教授關於“高維觀察者”和“時間實驗場”的理論，心髒微微下沉。周教授的推測，正在被陸知遙的親口證實。
“而我，”陸知遙的聲音帶着一絲自嘲，“因爲天生具有遠超常人的‘意識敏感性’和共情能力，在警校期間就被他們注意到了。秦教授……他當時已經是‘門徒’的外圍成員，他引導我，告訴我可以通過研究那些超越常理的符號和案件，觸及世界的本質。我那時年輕，充滿好奇和野心……我上鉤了。”
她的眼神變得痛苦而迷離：“那個Ψ符號，是‘門徒’的核心標識之一，代表着‘意識與規則的接口’。成爲‘預備觀察者’，需要接受一種特殊的‘烙印儀式’，讓這個符號與你的意識產生初步連接。我手腕上那個雛形，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後來呢？你爲什麼叛逃？”林序追問。
陸知遙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仿佛回憶起了極其恐怖的事情。
“因爲我知道了‘穩定錨’的真相！”她的聲音帶着恐懼，“那不是榮譽，不是進化，是永恒的囚籠和緩慢的死刑！”
她猛地轉過頭，看向林序，眼中充滿了後怕：“成爲‘穩定錨’，需要將個體的意識核心與這個‘實驗場’的底層規則深度綁定！從此，你的意識將不再完全屬於你自己，你會成爲維持這個世界穩定的‘基石’之一！你的情感，你的記憶，甚至你的生命力，都會成爲燃料，源源不斷地注入這個巨大的機器裏！”
“他們告訴我，這是偉大的犧牲，是爲了守護這個世界的‘穩定’。但他們沒有告訴我的是，一旦成爲‘錨點’，就再也無法脫離。意識會被逐漸同化，個性會慢慢磨滅，最終……你會變成規則本身的一部分，一個沒有自我、只知道維持運行的……工具。”
她的淚水再次涌出：“我不想變成那樣！我不想失去我自己！所以，在正式儀式開始前，我利用我側寫師的能力，反向推導，窺探到了部分真相，然後……我逃了。”
“但‘門徒’不會允許知曉內情的預備觀察者脫離控制。他們開始追捕我。也就是在那段時間……”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復雜地看向林序，帶着深深的眷戀和痛苦，“我遇到了你。”
林序的心猛地一跳。果然，他們之前是認識的！
“我們……”他喉嚨有些發幹。
“我們相愛了，林序。”陸知遙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林序心上，“你當時已經是小有名氣的腦外科醫生，理性、冷靜，像一座穩固的山。是我黑暗逃亡生涯裏，唯一的光。你保護我，幫我隱藏，甚至……試圖用你的醫學知識，研究如何解除那個該死的‘烙印’！”
林序怔怔地聽着，這段被徹底抹去的記憶，此刻聽來如此陌生，卻又帶着一種莫名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
“然後呢？”他聲音沙啞地問，“‘門徒’找到了我們？”
陸知遙痛苦地閉上眼睛，點了點頭：“他們用你的生命威脅我。要麼，我自願回去，完成儀式，成爲‘錨點’，他們就放過你，並抹除你所有關於我和‘門徒’的記憶，讓你回歸正常生活。要麼，他們當着我的面，清除你。”
她睜開眼，淚眼婆娑地看着林序，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又像是在看一個因她而承受無妄之災的陌生人。
“我……沒有選擇。我籤下了那份‘契約’。我回去，成爲了‘錨點Ψ’。而你……被清除了記憶，陷入了這個以你爲主角的、名爲‘第七日輪回’的殘酷實驗。他們想觀察，一個失去摯愛記憶、卻在潛意識深處留有烙印的人，在無數次死亡中，與已經變成‘規則化身’的我，會產生怎樣的‘關聯’和‘變量’……”
真相，如同裹挾着冰塊的洪水，洶涌地沖垮了林序一直以來構建的認知堤壩。
他不是無辜被卷入的受害者，至少不完全是。他之所以陷入循環，是因爲陸知遙爲了救他，而做出的犧牲！他所承受的每一次死亡，每一次絕望，其根源，竟是她對他那份深沉到願意犧牲一切的愛！
巨大的震撼、荒謬、心痛、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感，如同旋渦般將他吞噬。他看着眼前這個爲了他而甘願淪爲祭品、變得如此脆弱的女人，之前所有的懷疑、猜忌，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可笑和蒼白。
他想起了那些偶爾閃過腦海的、關於她的模糊片段，想起了在博物館她毫不猶豫擋在他身前的身影，想起了她剛才拼死與“執事”對峙的決絕……
原來，一切都有了解釋。
林序緩緩站起身，走到床邊。月光下，陸知遙仰着頭看着他，臉上淚痕未幹，眼神如同易碎的琉璃，充滿了不安和等待審判的絕望。
他伸出手，這一次，沒有猶豫，輕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指尖觸碰到的皮膚，冰涼而柔軟。
“所以，”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着一種歷經滄桑後的平靜，“那個契約的真正內容，是你用你的自由和未來，換我的……生存和遺忘？”
陸知遙的淚水流得更凶了，她用力地點着頭，哽咽得說不出話。
林序俯視着她，心中那片因無數次死亡而冰封的荒原，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破土而出。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清晰。
“那麼現在，”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仿佛立下誓言，“該由我來……撕毀它了。”
窗外，夜色正濃。但在這間破敗的安全屋裏，一種新的、以真相和救贖爲名的同盟，正式締結。他們的敵人，是掌控規則的“神明”，而他們的武器，是跨越了遺忘與犧牲的羈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