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夏彌雪連續幾個月都沒再見過徐馳。他在現實和網絡都消失得幹幹淨淨。這種搭訕夏彌雪經歷過太多,除了想念小伯尿尿,她再沒想起過這個人和這張臉。
秋天轉瞬即逝。天空不知不覺變得高遠了,那種沁涼的藍像是被冰水洗過,雲絮抽成極淡的絲。風變了脾氣,不再帶着溫存的秋意,而是粗魯地鑽進衣領,帶來北方曠野清醒又銳利的問候。
深秋,街上晨跑的人越來越少。
空氣幹燥又清冽,跑步沒多久就感覺口幹舌燥。夏彌雪第三次停下來補水,運動手表顯示的配速遠低於期待值。
她想找個健身房過渡冬春季,這兩個季節戶外跑步確實太需要毅力。而且街上人變少了,也不太安全。
健身房員工上街發廣告自然是發得越多越好,但夏彌雪還真沒收到過,因爲她的身材看起來不像有錢可賺。
她在網上貨比三家,選了綜合評價最好的,正好離家不遠。但不是她住的出租屋,是她真正意義的“家”。
“你好,我要辦個季卡。”
“你好,我們這邊辦年卡會更優惠哦。現在辦卡還免費送舞蹈課。”
“謝謝,但我就要季卡。”夏彌雪調出付款碼,對方見她態度堅決,也沒再繼續推銷。
今天運動目標沒達成,所以夏彌雪晚上就帶着裝備直奔健身房。
她先慢走,然後跑步,等心率上升到一定值,身體完全被激活再做器械。
身材高挑的美女出現在健身房後,空氣就多了一種滋味。一種克制的表演性。
那些原本沉溺於鐵片撞擊和自身喘息中的男人,像被無形的手撥動了感知天線。目光從鏡面、器械或手機上悄然滑落,化作無數條細密的絲線,無聲地落向跑步機那道高挑的身影。
這一切發生得極其迅速而隱蔽。深諳健身房禮儀的男人們絕不會讓視線停留超過0點幾秒。
然而某些變化依舊無法隱藏。角落做臥推的那位,這一組似乎比平時多做兩個。鏡子前觀察側腹肌的男人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收緊了核心。就連在拉伸區呲牙咧嘴放鬆大腿的老哥痛楚的表情也瞬間管理得風輕雲淡。
夏彌雪戴着運動耳機揮汗如雨,她無視一切變化的發生,一切都見怪不怪。她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達成今天的運動量。
“美女,需要請私教嗎?”
她擺擺手。
“我們私教有免費體驗課,免費體驗兩節,滿意再付錢。”
“不用。”她真想翻白眼,喘氣都快喘不上了,還要推銷。
呼。終於跑完了。
夏彌雪調低速度,開始慢走。出汗的感覺很好,渾身都很輕。
程知嶽走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跑步機上的人。想不注意都難,因爲這個身高的女生在縣城非常少見。
夏彌雪竟然也來健身房。
他隔幾天會過來上拳擊課,並不爲健身,全當宣泄情緒的出口。
八點上課,程知嶽沒時間寒暄了,夏彌雪大概也不想被人打擾。
“嗨!”有人從後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夏彌雪回頭一看,竟然是徐馳。
“姐姐,好巧啊,”他穿着白色運動衛衣,耳機線軟軟地搭在脖子上,看樣子是剛到,“幾個月不見,你變漂亮了。”
“謝謝,”夏彌雪用搭在跑步機上的毛巾擦汗,“你的狗還好嗎?”
“啊?尿尿啊,吃的好,睡得香,就是太久不看美女有點鬱悶。”
夏彌雪笑了笑,她到時間了,後面還有人排隊等着跑步機,便從機器上下來,接下來是器械訓練。
“你不是來健身的嗎?幹嘛圍着我轉?”
“我太久不見你了,”徐馳直言不諱,“我這幾個月都在封閉訓練,一月有場比賽,比賽名次對我很重要。”
夏彌雪邊做邊聽。
“那你比賽加油啊。”
“姐姐,如果你能去看我比賽,我一定會拿第一。”
“就在市遊泳館,不要錢,免費看。”徐馳眼裏都是期待,雖然夏彌雪不可能會去,但他不死心。
“哦,好。”
“姐姐,你姿勢好標準。”
“我在做動作,你別跟我說話了。”夏彌雪終於耗盡耐心。
“那我走啦,姐姐。”說完,他還真走了。
雖然煩人,但還算有分寸。
三組杠鈴飛鳥做完。她累得直喘氣,可汗水順着身體滑落的感覺很解壓。
健身房有浴室供會員沖澡,夏彌雪不想在外面洗澡,可是出汗太多,吹着風回家又會感冒。於是她妥協了。
幹淨清爽地走出來,她碰到同樣結束運動的徐馳。也就是在這時,夏彌雪看到了拳擊房裏揮汗如雨的程知嶽。
汗水早已溼透了他的黑色背心,布料緊貼在起伏的背肌上,勾勒出宛如獵豹般的流暢線條。
“姐姐,你認識他?”
“我哥。”
程知嶽知道夏彌雪在看他,他沒有分心,反而更加專注。每一次揮拳都帶着破空聲,肌肉束在手臂上驟然收緊,像拉滿的弓弦,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的腳步在橡膠地墊上快速移動,靈活而穩健。
程知嶽的核心始終繃緊如盾,腹肌塊壘分明地收縮伸展。他的呼吸聲粗重而富有節奏感,從喉嚨深處發出,好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
夏彌雪一點也不懂拳擊,可也看了十幾分鍾,她覺得程知嶽的肌肉線條好完美,好漂亮。
“你還不走啊?”
徐馳也看了十幾分鍾。
“我等你一起走。”
“別等了,我和我哥騎車回。”
“我也想認識你哥。”
夏彌雪一臉“你沒事吧”的表情,她覺得程知嶽一定不想認識他。
程知嶽結束訓練,他用毛巾擦汗,一邊走出來。
“等我?”
“嗯。”
“我沖個澡,很快。”
程知嶽當然看得出後面那男的是搭訕的,所以他當沒看見。
趁程知嶽洗澡,夏彌雪又打發他。
“你走吧,我哥脾氣不好,生人勿近。”
“沒有啊,我以前見過他,他經常來,”徐馳不這麼覺得,“他和和氣氣的,還借洗發水給我。”
“這樣啊。那他剛才怎麼看也沒看你?”
“我不知道啊,他可能不記得了。可是也就上周的事……”徐馳撓撓頭,“他來得很頻繁,一周三四次,我差不多次次都能碰上。真沒想到他是你哥,親哥嗎?不像,你們一點也不像。”
話都讓他說完了,夏彌雪無話可說。
程知嶽不想讓她等,沖澡很快,五分鍾,他掀開簾子走出來。
徐馳不信邪,屁顛屁顛跑上前寒暄。
“你好,我是夏彌雪的朋友,我叫徐馳,體校遊泳隊的,正在讀研究生二年級。”
一長串自我介紹,只換了個哦。
“我消防隊的。”程知嶽不打算說名字,“你想追我妹啊?”
“啊……”徐馳腦子沒跟上,很快,他又說:“是啊!姐姐好漂亮,我對她一見鍾情。”
夏彌雪跟在兩人後面下樓梯,和她猜的沒錯,徐馳比程知嶽矮一點,大概186。
“那你加油,”程知嶽拍拍他的肩膀,回頭看着她,“你頭發沒幹,坐車吹風會頭疼。”
“沒事。一會就到家了。”夏彌雪跨上車,徐馳還跟着她屁股轉,真是黏人又可笑。
程知嶽卻沒有要開車的意思。
“走啊,還等什麼?”
“我意思是,你和他走一段吧,”他看着徐馳,目光沉下來,有些警告的意思,“你能送她到家,對吧?”
“嗯?程知嶽,你搞什麼……”
“你頭發沒幹,”程知嶽戴上頭盔,其實只想掩蓋失落和掙扎的表情,“去吧,現在天氣冷,不一樣。”
“好吧。”夏彌雪只能下車。
徐馳喜出望外,沒想到對方竟是個助攻。
“能能能!我能!”
程知嶽駕車絕塵而去。
就這麼把人丟下了,夏彌雪有點不爽。
“姐姐,你是做什麼工作的?感覺你的氣質和小縣城格格不入。”
“辭了,沒必要說。”夏彌雪沒好氣,她還在爲被程知嶽趕下車不爽。
“形體老師?還是舞蹈老師?或者……空姐?”
“空姐。”
“果然。”徐馳猜中了,有點得意。
他一路扯東扯西,夏彌雪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應付。
“你繞路了吧?我回家好像不走這條路。”
“是啊,我想和你多走一會。”徐馳大方承認。
前面亮着燈的便利店不就是她家的嗎。夏彌雪看到媽媽在櫃台看電視劇,她想過去打個招呼。
“我去找個人,一會別亂說話。”
“啊,哦。”
“媽媽,”夏彌雪突然從暗處跳出來,“我去健身回來,你在看什麼電視劇?”
“隨便看看的,”媽媽暫停了視頻,摸了摸她的發尾,“怎麼不把頭發吹幹?天氣冷,容易着涼。”
“我把發根吹幹了,沒事的。”
“天氣轉涼了,下次不能這樣,”媽媽語氣略帶責備,“自己去?沒約個朋友一起?”
“沒。健身幹嘛要約朋友?”
徐馳忽然冒出來,熱情大方打招呼:“阿姨好!”
“呀,這小夥子,看着面熟,”媽媽露出笑容,“你好,你需要些什麼?”
“阿姨,我是夏彌雪的朋友,我不買東西,我也剛從健身房出來。”
“哦哦。小雪的朋友,阿姨請你喝個水,”媽媽從冰櫃拿出一瓶礦泉水,問他,“喝礦泉水還是飲料?”
“礦泉水就行。”徐馳接過來,擰開瓶蓋就喝,一邊喝一邊觀察夏彌雪的表情。
她好像並沒有那麼抗拒。
“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徐馳,奔馳的馳,”他笑了,露出八顆牙齒,“我是遊泳特長生,今年研究生二年級。”
“這麼小啊,還在讀書呢。”
“我明年六月就畢業了,和姐姐不差多少。”
媽媽看看他,又看看夏彌雪,了然一笑。
“嗯好,你們年輕人多交朋友是好事。”
“媽,這個時間沒什麼客人,你也趕緊閉店休息吧,天這麼冷。開取暖器了嗎?你手怎麼這麼涼……”
“沒事,還沒冷到要開取暖器。誒,你幹嘛去……”
夏彌雪鑽進倉庫找取暖器。
媽媽怕電費貴,不舍得開,就拿個熱水袋,天再冷一點可不能這樣忍着。
找到了!取暖器放在架子最上面,用塑料袋套着,夏彌雪夠不着,於是搬了個凳子,她剛要踩上去,徐馳手一伸就拿到了。
他還用健身包擋住夏彌雪的頭發,避免灰落在上面,自己反而落了一頭灰。
“咳咳咳。”夏彌雪趕緊鑽出來,徐馳跟在後面,他滿頭灰,眯着眼睛,樣子有點狼狽。
“你閉眼,我給你拍拍。”
徐馳開心死了,姐姐靠近時最先聞到的是香味。
“好了。”
“媽,取暖器我給你拿下來了,不要不舍得電費,戶號你告訴我,以後我來交。”
“不要,你也有要用錢的地方,我自己交,冷了會開的,你放心。”
“好吧。那我放這兒了。”夏彌雪拗不過媽媽,她決定自己查戶號,“我哥回家了吧?”
“回了。”
“哦對了,他最近好像和程國新鬧矛盾了,父子倆昨晚大吵一架,他摔門就走。我也不好問是什麼事,你有空就關心一下。”
“啊?吵架了?”夏彌雪感到意外,“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還有什麼事能讓他們吵架?
後來徐馳在說什麼夏彌雪都沒聽進去,反正他絮絮叨叨的都是些學校裏的事,夏彌雪畢業多年,根本參與不進去。
他一直送到樓下,又目送她走上樓梯,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剛轉過轉角,夏彌雪就撥給程知嶽。
響了兩聲,電話被接起來。
他聲音低沉而沙啞,好像剛抽過煙。
“有事?”
“你在哪裏啊?”
“在家,樓頂。”
“跑那裏吹風,不冷嗎?”
“穿外套了,不冷,”程知嶽攏攏皮衣,風還是止不住鑽進來,“你到家了嗎?”
“剛到,”她打開門,“你還好嗎?”
“還好。”
“噠”一聲,是打火機的聲音,程知嶽又點燃了一根煙,他把防風打火機拿在手上把玩,那是夏彌雪放進他皮衣口袋的。
“你少抽點煙,”夏彌雪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沉重的氣息,“具體是什麼事?能跟我說說嗎?”
“也沒什麼,”程知嶽把腿搭在水管上,噴出一口煙,“他讓我去認識他領導的女兒,我拒絕,就吵起來了。”
“去啊,就當交個朋友。你今晚不也讓我和徐馳走回來,自己怎麼不帶個頭。”夏彌雪調侃他,“還是說領導的女兒不符合你的擇偶標準?”
“我有擇偶標準嗎?”程知嶽感到意外。
“有啊,你之前說你喜歡長頭發,白皮膚,大眼睛,身材高挑的女生,性格要開朗。我都記得,你不記得,”夏彌雪夾着手機走到沙發坐下,“我覺得你可以試試。”
“我今晚丟下你,你有沒有不高興?”程知嶽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夏彌雪失落的小表情一路都揪着他的心,“他……還合你心意嗎?”
“是不高興,不過我媽也說不吹幹頭發不好,”夏彌雪開了免提,對着鏡子塗清潔面膜,“徐馳還行,有點吵,性格還算可愛。”
“那就好。”
“早點休息,掛了。”
“好,你也早點休息。別想太多,別老抽煙。”
她聽見程知嶽低笑的氣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