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飄進病房時,媽媽正用棉籤小心地溼潤念安的嘴唇。
爸爸站在床邊,目光緊緊鎖在念安纏着紗布的眼睛上——
那專注,我明明享有過,又好像沒有。
他以前總是不怎麼在家,即便回來,也多半待在書房。
對我,他幾乎有求必應。
無論什麼東西,只要我開口,第二天就會出現在床頭。
我曾以爲他天性嚴肅,以爲男人都不懂得表達。
因爲他看我的眼神裏,總是隔着一層看不透的疏離。
此刻,這層隔閡突然消失了。
幾天後拆紗布,念安睜開眼輕聲喊:“爸爸。”
就這一聲,父親竟紅了眼眶。
他用力揉了揉念安的頭發,然後緊緊摟住他。
我也無數次這樣喊他,換來的永遠是克制的微笑。
好像不是他不會激動,只是不會爲我激動。
回到家,沒有靈堂,沒有遺照。
壁爐上那張全家福不見了,我送給父母的紫砂壺、拖鞋,全都消失了。
我的痕跡被抹得一幹二淨,快得讓人心寒。
也許這樣也好。
他們不用再對着我的東西傷心。
人總要向前看的。
“歡迎回家。”爸爸拍着念安的肩膀,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和。
他帶念安走過每個角落,仿佛他才是這裏真正的主人。
最後,他們停在我的房間門口。
裏面空空蕩蕩,牆壁雪白——剛剛粉刷過。
“這裏給你做畫室,”媽媽語氣期待,“你之前說想學畫畫的。”
念安輕輕點頭。
我想起念安當初提想畫畫時,媽媽以“沒空房間”拒絕得幹脆利落。
原來不是騙他。
只是在等——
等我離開,等他重見光明。
可是一個盲人,怎麼會執着於畫畫?
這個疑問剛冒出來,我就趕緊壓了下去。
念安現在能看見了,想學畫畫不是很正常嗎?
看着媽媽溫柔地撫摸着念安的頭發,一個極其模糊的片段閃過我的腦海。
好像是很小的時候,媽媽也這樣摸過我的頭,嘴裏哼着歌,喊的卻不是“小忘”。
她喊的是什麼?
一個更柔軟的音節......像“阿瑾”?
我晃了晃頭,靈魂一陣波動。
一定是錯覺吧。
我從小就叫小忘,爸爸說,是希望我忘掉病痛,平安長大。
爸爸拿來一本畫冊,坐在念安身邊。
“看,這是莫奈的睡蓮,色彩多美。”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畫頁,眼神溫柔。
我忽然想起,去年生日他送我的那本畫冊,包裝都沒拆就被放在了書架最頂層。
“小忘你身體不好,少看這些費神的東西。”
他當時是這麼說的。
現在想想,他說得對。
我這破敗的身子,確實不該奢望太多。
念安仰起臉,忽然問:“哥哥會喜歡這些畫嗎?”
空氣瞬間凝固。
爸爸媽媽的笑容僵住。
“別提他。”媽媽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小錘敲在我心上。
“你哥哥他......”爸爸欲言又止,“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要好好恢復。”
我的心微微發疼,卻又很快釋然。
他們只是怕提起我讓念安難過。
畢竟手術剛結束,情緒波動對恢復不好。
我看着他們三個坐在陽光裏,其樂融融的樣子。
這樣就好。
念安能看見了,爸媽也不用再爲我操心。
我的犧牲是值得的。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胸口還是會隱隱作痛。
明明心髒已經不再跳動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