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已暮晚,酒店樓下車水馬龍,旅遊閒逛的人群熙熙攘攘。
電梯轎廂鏡面映出無數個重疊的時空。蘇星韞抱着圖紙向後踉蹌,牛皮紙卷擦過不鏽鋼壁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頂樓按鍵在一雙冷白又分明的指下泛起猩紅的光,像警報器被強行觸發。
"你不是回去了?"蘇星韞向後一步,問句碎在空氣裏,變成細小的冰晶。
趙聿盛站在光影交界處,黑色襯衣像裹着滿身未散的硝煙味。領口扯鬆了,喉結滾動時牽動頸側淡白的疤痕,那是西貢岩壁不曾記載的斷層線。
"四年兩個月零七天。"一串數字莫名從他齒間碾過,帶着血鏽味,"我每天都能聞到山茶花香。"
她懷裏的圖紙譁啦啦散落,鋪成滿地狼藉的證詞。
倫敦雨夜在記憶裏顯影:染血的指節攥住她裙擺,黑暗中那雙眼睛像瀕死的狼。
"是你..."她脊背緊貼鏡面,冷意穿透真絲布料。
"是我。"
他俯身逼近,雪鬆氣息化作實體纏繞上來,"那個你救下的魔鬼。"
電梯突然懸停在半空。
他明明已經離開,缺又從停車場折返,帶着被夕陽灼傷的理智,此刻終於撕開所有僞裝。那些在漁村小心藏好的脆弱,此刻都燃成暴烈的火焰。
"爲什麼..."她指尖抵住他胸膛,感受到布料下他失控的心跳,"爲什麼現在才說?"
"因爲我試過放手。"他掌心覆上她耳側,顫抖的指節泄露苦役,"在畢業典禮後台,你弟弟警告我之後...我試過。"
氣息交纏,雪茄的苦香混着她發間山茶花洗發水的味道:"但我做不到。"
密閉空間響起機械運轉的嗡鳴,門依然緊閉。
"知道這四年我是怎麼過的嗎?"
他俯身,鼻尖擦過她額前碎發,"我翻遍泰晤士河畔每所藝術學院,卻連你名字都不知道。直到那天聽見藏語搖籃曲...你坐在光裏,像天使降臨在給我的地獄"
她在他瞳孔裏看見自己蒼白的倒影,被執念的蛛網層層包裹。
"咖啡要加三分奶,作圖時喜歡咬筆帽,下雨天會膝蓋疼..."每句告白都像詛咒,隨着貼近的體溫烙進皮膚。
"你監視我?"她聲音發顫。
"是保護。"他斬斷她的退路,"從你飛機輪接觸香港跑道那一刻起。"
氧氣變得稀薄。
她看着這個掌控半城命脈的男人,此刻像賭徒押上最後籌碼,把四年積壓的瘋狂盡數傾瀉。
"害怕嗎?"他指腹摩挲她泛紅的眼尾,力道溫柔得令人心慌,"現在逃還來得及。"
她卻突然抬手,指尖輕觸他眉骨上凸起的疤痕。
這個動作讓兩人都怔住——仿佛有根看不見的線牽引着她的手,去撫平那些被歲月風化的傷痛。
"這裏,"她聲音很輕,"是那天晚上留下的嗎?"
趙聿盛渾身一震。
那些他以爲早已遺忘的痛楚,在她指尖下重新蘇醒。
他握住她的手,引導着撫過下頜的彈片擦痕以及鎖骨處的刀傷,像展覽一座舊日的傷痕博物館。
"是。"他聲音沙啞,"還有這裏,這裏..."
電梯燈光驟亮,照見她眼底浮動的水光。
他猛然收緊手臂,將她箍進懷裏。
擁抱帶着破釜沉舟的力道,卻又在觸到她單薄肩胛時本能地放輕。
"我的世界配不上你,"他埋在她頸間低語,"可我卻執拗的想討個答案。"
她聽見他心跳如戰鼓,撞在兩人緊貼的胸膛之間。
"趙聿盛。"她連名帶姓叫他,氣息拂過他耳廓,"你弄疼我了。"
他立即鬆手,雙目帶着暗火,慌亂像裂紋爬滿精心維持的面具:"對不起..."
她的指尖突然輕輕抵住他的唇。
柔軟的觸感讓兩人同時僵住,仿佛有電流從接觸點炸開。
電梯門在此刻轟然開啓。
門外的人們石化成尷尬的群像。
蘇星韞迅速後退,緋紅從脖頸漫上臉頰。趙聿盛卻仍維持着被拒絕的姿勢,眼神陰鷙地掃過人群。
人群瞬間蒸發。
他重新按下關門鍵,轉身將她困在操作面板前:"剛才的話還沒說完。"
"我要回去了。"她彎腰拾撿散落的圖紙,發絲垂落成脆弱的帷幕。
他伸手按住開門鍵,指節泛白:"現在,回答我。"
燈光在他周身鍍上毛茸茸的金邊。
這個站在權勢巔峰的男人,此刻像等待審判的囚徒。
蘇星韞望着他緊抿的唇線,忽然想起在火山岩孔隙裏看見的蕨類植物——最黑暗的裂縫裏,也能長出向往光的生命。
"趙聿盛,"
"你漏算了一天。"
他瞳孔微微收縮,這次換他吃驚
"應該是四年兩個月零八天。"
她抱起整理好的圖紙,指尖撫過紙上他剛才不慎踩出的褶皺。
"那年是閏年。"
電梯門再次開啓,這次她沒有回頭。
走出轎廂的腳步依然優雅,唯有耳尖未褪的緋色泄露了心事。
趙聿盛望着她消失在走廊轉角,緩緩抬手輕觸唇角。
觸感柔軟的讓他貪戀,那裏還殘留着她指尖的暖意,像閏年多出來的那束光,恰好照進他冰封的紀年。
窗外有雲飄過,他對着虛空低笑出聲。
原來他自以爲的陷阱,早就在那個閏年多出來的日子裏,被她種滿了生機勃勃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