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步子又快又穩,高高的樓梯,她幾步就跨了上去,沒有絲毫的慌亂和猶豫。
李建軍還在納悶發生了什麼事,就看到樓上的蘇文慧身體猛地一軟,再也撐不住了。
她猛地推開家門,連鞋都來不及換,就沖到樓道窗戶旁的過道邊,扶着冰冷的鐵欄杆,劇烈地嘔吐起來。
“嘔——”
酸水和膽汁一起涌出,撕扯着她的食道,讓她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被吐出來了。
她的眼前一陣陣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只覺得天旋地轉。
所有的體面,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僞裝,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
她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完了。
這下全完了。
最糟糕的初次見面,最狼狽的自己。
李建軍也徹底懵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裏提着兩個沉重的網兜,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是該上前拍拍背?還是該去倒杯水?
可對方是首長的妻子啊,他一個年輕的警衛員,怎麼敢有這麼唐突的舉動?
就在這尷尬到幾乎凝固的空氣裏,宋蘭芝已經像一陣風似的,走到了蘇文慧的身邊。
她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比如“你怎麼了”或者“沒事吧”。
她只是伸出手,一只手輕輕地、卻又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扶住了蘇文慧不斷顫抖的、單薄的肩膀。
然後,她從自己那件藍色布褂子的口袋裏,極其迅速地掏出了一瓶灌得滿滿的軍用水壺,和一塊疊得整整齊齊、幹淨得像新的一樣的白色棉布手帕。
她單手就擰開了水壺蓋,遞到蘇文慧的嘴邊。
“文慧,沒事,沒事。吐出來就好了,別憋着。”
她的聲音,沉穩得像一塊壓艙石,瞬間就讓蘇文慧那顆快要跳出胸膛、充滿了羞恥和絕望的心,安定下來了一點。
蘇文慧吐得昏天黑地,連抬眼的力氣都沒有。
她只是下意識地就着婆婆的手,喝了一口溫水漱了漱口。
那股要命的惡心感稍微退去了一點,但胃裏還在一陣陣地痙攣抽搐,讓她忍不住幹嘔。
她虛弱地靠在冰冷的欄杆上,連站都站不穩,眼淚不爭氣地混合着冷汗,一起流了下來。
是身體上的難受,更是心理上的委屈和難堪。
“媽……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想道歉,聲音卻破碎得不成樣子。
“傻孩子。”宋蘭芝沉聲打斷了她的話。
“跟媽說這些做什麼。”
她空着的另一只手,閃電般地、卻又無比準確地握住了蘇文慧的左手手腕。
蘇文慧一愣,完全不知道婆婆要做什麼。
只見宋蘭芝的拇指,在她的手腕內側,手掌往下約摸三指寬的地方,精準地找到了一個點,然後用一種非常專業的、透着一股勁力的力道,不輕不重地按了下去。
並且,開始有節奏地、一圈一圈地揉按。
一股奇特的、酸脹中帶着點麻的感覺,瞬間從那個被按壓的點,傳遍了蘇文慧的整條手臂。
很奇怪。
明明是酸脹感,但她那翻江倒海、不斷抽搐的胃,卻好像被一只無形而又溫暖的大手給輕輕撫慰了。
那股不斷向上翻涌的惡心感,竟然奇跡般地,一點一點地,被鎮壓了下去。
蘇文慧猛地抬起頭,用一種難以置信的、混雜着震驚和迷茫的眼神,看着眼前這個才第一次見面的婆婆。
她看到的是一張無比沉靜的臉,那雙清亮的眼睛裏滿是專注和關切,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和不耐煩,仿佛她處理的不是什麼穢物,而是一件無比重要而嚴肅的事情。
“這是內關穴,暈車、想吐、心口發慌的時候按一按,能舒服點。”宋蘭芝一邊按,一邊用平靜無波的語氣解釋道,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中醫。
蘇文慧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她是個大學老師,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是個相信科學的知識分子。
可這幾個星期,她跑了多少次軍區總醫院,見了多少專家,吃了多少種或苦或澀的中藥西藥,都沒有像現在這樣,被這麼簡單地按了幾下,就立竿見影地止住了嘔吐。
這……這簡直比科學還科學!
這是什麼神仙手段?
樓下的李建軍,也看得目瞪口呆。
他張着嘴,半天都合不攏,手裏的兩個網兜都快提不住了。
天啊!顧團長的媽媽,也太神了吧!
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按了幾下,就把嫂子給治好了?
他心裏對宋蘭芝的敬佩,瞬間拔高到了一個全新的、近乎崇拜的層次。
過了大概兩三分鍾,宋蘭芝感覺蘇文慧的身體不再顫抖,呼吸也平穩了許多,才緩緩地鬆開了手。
“感覺怎麼樣?好點了嗎?”她輕聲問道。
蘇文慧閉上眼睛,仔細感受了一下,胃裏雖然還是空落落的難受,但那種要把人逼瘋的惡心感真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
她虛弱地點了點頭,聲音裏帶着一絲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深深的依賴。
“好……好多了。媽,您……您怎麼連這個都會?”
“在老家鬧飢荒那幾年,村裏人吃不上飯,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啥毛病都有。我跟着村裏的赤腳醫生學的,學了點皮毛,能應個急。”
宋蘭芝輕描淡寫地帶過那段艱苦的歲月。
她扶着蘇文慧,用那塊幹淨的白色手帕,仔仔細細地擦去她額角和鬢邊的冷汗。
動作自然得,好像她們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見面的婆媳,而是相處了幾十年的、最親密的母女。
“走吧,咱們回家。”
宋蘭芝的聲音裏,帶着讓人無法抗拒的安心力量。
“回家媽給你做點東西,墊墊肚子,就好了。”
她沒有說“吃點東西”,而是說“做點東西”,一字之差,卻透出無比的自信。
她攙扶着幾乎把全身重量都靠在她身上的蘇文慧,一步一步,穩穩地朝家門口走去。
蘇文慧靠在婆婆並不算寬厚、但異常堅實的臂彎裏,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一股淡淡的、洗得發白的舊衣服上特有的皂角清香和陽光曬過的味道。
她的心,在經歷了劇烈的生理折磨和心理上的巨大難堪之後,第一次,落回了實處。
這個家,好像從今天起,真的有主心骨了。
而她,好像也不用再一個人,孤獨地、硬撐着了。
她悄悄抬頭,看着婆婆沉穩的、線條清晰的側臉,心裏那個預設的、充滿了警惕和戒備的“婆婆”形象,已經悄然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
從這道縫裏透出來的,是讓她完全沒想到的,一種如山般可靠的踏實和如水般溫柔的溫暖。
她忽然,對婆婆說的那句“給你做點東西”,產生了無比強烈的、近乎渴望的期待。
那空蕩蕩、火燒火燎的胃,好像也聽懂了這句話,竟然生出了一絲微弱的、久違的空虛感。
它在等待着,被某種真正的好東西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