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紅糖用油紙包好,五斤分成十小包,吃起來方便。
艾草得曬得更幹一些,她攤開在幹淨的簸箕裏,放在灶台邊上,借着火氣烘着。
臘雞、臘鴨、臘豬蹄,這些都是硬貨,她用稻草一個個纏好,防止路上磕碰出油,弄髒了別的東西。
陳滿囤就在旁邊默默地打下手,遞個繩子,扶個袋子,話不多,但總能幫到點子上。
陳香蘭看着自家大哥被歲月和勞作壓彎的脊背,心裏不是滋味。大哥這輩子,太老實,也太苦了。年輕時爲了家裏,耽誤了自己。娶了媳婦,又是個厲害角色,被管得死死的,在家裏一點地位都沒有。
“哥,等我在那邊安頓好了,你也過來。”陳香蘭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陳滿囤愣了一下,隨即苦笑着搖頭:“我過去幹啥?我一個大老粗,字不識幾個,去了不是給你添亂嘛。我還是在家裏種地,幫你看着家,看着翠花。”
陳香蘭知道他心裏的顧慮,也沒再多說。
來日方長。等她在那邊站穩了腳跟,有的是辦法把大哥接過去。她就不信了,憑她大哥這一身力氣和踏實肯幹的勁兒,還找不到個活路?總比在家裏受那份窩囊氣強!
東西一件件裝進兩個大麻袋裏,塞得滿滿當當。
趙翠花端着熱水進來,眼圈還是紅的。她把水遞給陳滿囤,然後就蹲在陳香蘭旁邊,幫着把雞蛋籃子往麻袋的夾縫裏塞。
“娘,你到了那邊,要記得給我寫信。”她聲音小小的,帶着哭腔。
“傻丫頭,我字都認不全,寫什麼信?”陳香蘭拍了拍她的手,語氣卻很堅定,“你放心,娘答應你,等在那邊找着活幹,能掙錢了,就把你也接過去。你不能再在那個家裏待着了。”
一提到婆家,趙翠花的肩膀就縮了一下,眼裏全是恐懼。
陳香蘭看着,心如刀絞。
她轉頭對陳滿囤說:“哥,我走了以後,你多照看點翠花。要是王家那小子再敢動手,你別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抄家夥上門!我兒子是保家衛國的軍人,我閨女不是給人隨便欺負的!打出事來,我擔着!”
這話她說得斬釘截鐵,帶着一股子殺氣。
陳滿囤重重地點了點頭:“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翠花受欺負了。”
兄妹倆正說着話,陳滿囤突然從懷裏掏出一個用手帕包着的東西,塞到陳香蘭手裏。
“香蘭,這是我攢的一點錢,你拿着。出門在外,沒錢不行。”
陳香蘭打開一看,是一沓零零碎碎的票子,毛票、一塊、兩塊,湊在一起,少說也有一百塊。
她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她知道,這錢是大哥從牙縫裏省出來的,是他背着大嫂藏的私房錢,是他在那個家裏唯一的尊嚴。
“哥,這錢我不能要!”她把錢推了回去,“我賣豬得了錢,夠用。你這錢自己留着,你在家也不容易,還得看嫂子的臉色過日子。”
“我一個大男人,還能沒地方掙錢?你一個女人家,帶着這麼多東西去那麼遠,人生地不熟的,花錢的地方多着呢!”陳滿囤急了,又把錢推了過來,態度異常強硬,“你要是不拿着,就是看不起我這個當哥的!”
看着大哥那張漲紅了的臉,和眼裏的堅持,陳香蘭知道自己再拒絕就是傷他的心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錢接了過來,鄭重地放進貼身的口袋裏。
“行,哥,這錢我先借着。等我到那邊掙了錢,我加倍還你。”
“說啥還不還的,一家人。”陳滿囤這才鬆了口氣,露出了笑容。
這一夜,誰都沒怎麼睡。
陳香蘭把那一百六十塊賣豬錢,加上大哥給的一百塊,還有自己原先攢的五十塊零錢,一共三百一十塊,分了好幾個地方藏好。最大的一筆,還是縫在了內褲裏側。
錢,就是膽。有了這些錢,她心裏才算踏實。
第二天,天還沒亮,村裏的大喇叭還沒響,陳香蘭就起來了。
她挑着那兩大麻袋,帶着趙翠花和陳滿囤,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大隊部的拖拉機已經在村口等着了,是她昨天跟隊長說好的,搭車去縣城火車站。
拖拉機“突突突”地響着,晨風吹在臉上,有點涼。
趙翠花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說,就是死死抓着陳香蘭的衣角,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陳香蘭心裏也難受,但她不能哭。她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她要是倒了,這個家就散了。
“翠花,聽娘的話,在家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傻乎乎地任人欺負,你大舅會給你撐腰。等娘的信。”她摸了摸閨女的頭,聲音壓得低低的。
到了火車站,人山人海。
陳滿囤跑前跑後地幫她買票,結果只買到了站票。
“香蘭,只有站票了,這……這得站到什麼時候啊?”陳滿囤一臉愁容。
“站票就站票,能上車就行。”陳香蘭倒是不在乎。有地方站就不錯了,她還能坐在麻袋上呢。
進站的時候,人潮洶涌。
陳滿囤用他的身體在前面開路,硬生生擠出一條道來。陳香蘭挑着擔子,護着趙翠花,緊緊跟在後面。
“娘!”眼看着要上車了,趙翠花終於忍不住,抱着陳香蘭放聲大哭。
“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陳香蘭拍着她的背,聲音也有些哽咽,“回去吧,跟大舅回去。娘很快就給你來信。”
她狠了狠心,推開閨女,在陳滿囤的幫助下,把兩個巨大的麻袋先弄上了車。
火車鳴笛了。
“哥,翠花,我走了!你們回去吧!”她站在車廂連接處,沖着站台上揮手。
陳滿囤和趙翠花站在人群裏,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兩個模糊的點。
陳香蘭收回目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車廂裏擠得像罐頭,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空氣中混雜着汗味、煙味和各種食物的味道,熏得人頭暈。
她把兩個麻袋挪到一個角落,讓它們靠着車廂壁,然後一屁股坐了上去。
總算有個能歇腳的地方了。
周圍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她,還有她那兩個鼓鼓囊囊的麻袋。
陳香蘭全當沒看見。
看什麼看,沒見過農村人出門啊?
她靠着冰冷的車廂壁,閉上了眼睛。疲憊像是潮水一樣涌上來,但她的腦子卻異常清醒。
從這裏到海島,要先坐兩天一夜的火車到南邊的省會,再轉長途汽車到港口,最後坐船上島。
一路顛簸,東西不能壞,人也不能倒下。
到了部隊,見到兒媳婦,第一件事就是帶她檢查身體。醫院那邊怎麼說,她得先聽聽。但光靠醫院不行,還得靠她食補。
那桶蜂蜜,每天早晚沖水喝,潤燥安神。
土紅糖和艾草,熬成暖呼呼的紅糖艾草湯,暖宮。
臘豬蹄燉黃豆,補!
土雞蛋每天早上蒸兩個,不能多,多了不克化。
還有那些山裏采來的藥草……
陳香蘭的腦子裏,已經開始飛快地盤算着一張詳盡的“孕婦調理計劃表”。每一步,每一個細節,都清清楚楚。
賣豬的心疼,離別的傷感,旅途的疲憊,在這一刻,都被一種更強大的信念所取代。
她不是去享福的,她是去打仗的。
爲了她的小孫孫,爲了她的兒媳婦,也爲了這個家。
這場仗,她必須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