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台冰涼,寒意順着破損的衣料,絲絲縷縷滲入皮膚。黎陽背靠粗糙的山壁,眼簾低垂,仿佛沉睡,又仿佛與這亙古的岩石融爲了一體。只有那緩慢、深沉、帶着金屬摩擦餘韻的呼吸聲,證明着這具軀殼內還燃燒着冰冷的生機。
體內,那暗紫色的“液流”如同退潮後的淺灘,流淌得異常滯澀、稀薄。胸口那個微小氣旋的旋轉,也放緩到了近乎停滯的地步,只有核心那點幽光,依舊頑固地、微弱地閃爍着,維系着這具被煞氣重塑的身軀不至於徹底崩散。
消耗太大了。
擊敗孫皓,看似只是力量與耐力的比拼,實則每一拳轟出,都伴隨着煞氣的劇烈消耗和對經脈、骨骼的巨大負荷。那種“硬碰硬”的打法,固然震撼,卻也最爲“浪費”。若非這具身體已被改造得異常堅固,恐怕不等孫皓的岩甲破碎,他自己的手臂就先廢了。
必須找到更高效的方式。
黎陽的意念,如同最耐心的工匠,再次沉入體內,審視着這片被血煞犁過、又經戰鬥淬煉的“土地”。
那些被拓寬的“能量通道”(經脈),內壁的暗玉青色更加深沉,暗紅色的紋路愈發清晰、復雜,隱隱構成某種粗糙而原始的“回路”。這些回路,似乎在自發地、極其緩慢地吸收着空氣中遊離的、極其稀薄的、與煞氣同源的某種“雜質”能量,補充進循環。效率依然低得可憐,但比起之前純粹的“坐吃山空”,已是天壤之別。
骨骼的質地更加沉重堅硬,每一次心跳,都能感受到骨髓深處傳來的、如同沉重齒輪緩緩轉動的“嗡鳴”感。那暗紫色的煞氣,似乎已經深深滲透進去,與之融爲一體。或許,這就是陸明軒所猜測的“煞骨”雛形?
最核心的變化,依舊在那個微小的氣旋。它似乎比戰鬥前“凝實”了那麼一絲絲,旋轉的軸心更加穩定,吐納能量絲線的節奏也更有規律。黎陽能感覺到,它正在以這種近乎“休眠”的方式,緩慢地、堅定地…鞏固着自身的存在。
不是正統的靈力積累,向氣海匯聚。
而是煞氣的浸潤、同化,向骨骼、血肉、乃至這個新生的“核心”沉澱。
這是一種…另類的“築基”過程?
黎陽不確定。他腦子裏那些雜亂的“知識”裏,沒有關於“煞氣道基”的任何描述。他走的是一條前無古人(至少對他而言)、布滿荊棘、每一步都靠命去拼的野路。
他嚐試着,用意念去溝通那個氣旋,不是強行推動,而是傳遞一種“需求”的意念——對更多、更精純能量的渴求。
氣旋微微一頓,核心幽光閃爍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並無明顯反應。
果然,沒那麼簡單。
就在這時——
一股溫和卻浩瀚如海的意念,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無聲無息地拂過這片休息區域,在黎陽身上停留了下來。
這意念不帶絲毫惡意,卻有種洞徹一切的深邃與力量感,讓黎陽體內那近乎停滯的循環都本能地一滯,如同被無形的手輕輕按住。
黎陽猛地睜開眼,瞳孔深處暗紫幽光驟然亮起,如同受驚的野獸!
他看到,自己身前,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人。
一個穿着樸素灰色道袍、長須垂胸、面容清癯的老者。他就那樣隨意地站着,氣息與周圍環境渾然一體,若非親眼所見,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傳功長老,陸明軒!
黎陽的心髒,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了一下,體內那暗紫色的“液流”應激般加速流淌了一瞬,隨即被他強行按捺下去。他掙扎着想站起來行禮。
“不必多禮。”陸明軒的聲音平和,帶着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讓黎陽躁動的氣血和煞氣都平復了些許。“你傷勢不輕,坐着便是。”
黎陽依言坐穩,但背脊挺得筆直,目光迎向陸明軒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深邃眼眸。他知道,該來的,總會來。自己身上這詭異的煞氣和驚人的戰績,不可能不引起宗門高層的注意。只是沒想到,來的會是地位尊崇的傳功長老。
陸明軒也在看着他,目光平靜,卻仿佛帶着千鈞重量,緩緩掃過黎陽暗青色的皮膚,布滿紋路的雙手,最終落在他那雙暗紫幽光隱現的眼睛上。
“你的身體,”陸明軒緩緩開口,聲音不疾不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黎陽沉默了一下,點頭:“是。”
“丙字擂台時,你氣息駁雜混亂,經脈淤塞,分明是走火入魔、修爲盡廢之兆。”陸明軒的語氣依舊平淡,像是在敘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何以短短時間,不僅傷勢恢復,更實力暴漲,氣息…變得如此…特別?”
黎陽垂下眼簾:“弟子…偶有際遇,胡亂摸索,僥幸未死。”
“胡亂摸索?”陸明軒不置可否,向前邁了一小步。這一步邁出,黎陽立刻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而下,不是靈力威壓,而是一種更玄妙的、仿佛能引動他體內煞氣共鳴的“場”!他周身的暗紫色煞氣光暈不受控制地波動起來,皮膚下的紋路微微發燙。
“你體內流淌的,是煞氣。”陸明軒的目光變得銳利,“精純、凝練、已與你骨血相融的煞氣。絕非尋常地脈陰煞,更似…某種古老血煉之地的本源煞力。你去了何處?得了何物?修了何法?”
每一個問題,都直指核心!
黎陽能感覺到,對方並非真的要他回答,更像是在…“探測”!那股無形的“場”,正在細致入微地感知着他體內煞氣的性質、運行規律、以及與身體融合的程度!
他體內的暗紫色“液流”在這股“場”的刺激下,開始劇烈躁動,胸口的氣旋轉速不由自主地加快,核心幽光急促閃爍,仿佛在抗拒這種“窺探”。
黎陽強忍着身體的不適和煞氣的暴動,抬起頭,迎向陸明軒的目光,聲音嘶啞卻清晰:“長老明鑑。弟子確實去過一處廢棄山谷,無意中引動了殘留的煞氣入體。至於功法…弟子只是憑本能引導這些煞氣運轉,修復傷勢,並無固定法門。”
他沒有完全撒謊,也沒有完全說實話。淬體谷的存在可以說,但《五年築基三年模擬》和戒靈之事,絕不能提。
“憑本能?”陸明軒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是更深的思索,“煞氣暴戾,侵蝕神智,尋常修士避之唯恐不及。你卻能引之入體,納爲己用,甚至…借此錘煉肉身,凝練核心…這已非‘本能’二字可以解釋。”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般,似乎要穿透黎陽的皮肉,直視他胸腔深處那個微小的氣旋。
“你胸口凝聚之物,雖只是雛形,卻已有‘道基’之象。”陸明軒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然此‘基’,非靈基,乃‘煞基’!以煞築基,古來有之,皆爲旁門左道,凶險異常,十不存一。且最終多淪爲只知殺戮的凶魔,或神智盡喪的行屍走肉。你…可知其中利害?”
煞基!
這個詞如同驚雷,在黎陽心中炸響!原來…自己誤打誤撞,竟然真的在向着“築基”的方向邁進?雖然是以這種詭異凶險的方式!
“弟子…不知。”黎陽老實回答。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些雜碎信息裏沒提這個。
陸明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僞。良久,他收回那無形的“場”,周圍壓力驟減。黎陽體內躁動的煞氣也漸漸平息下來,但胸口氣旋的旋轉,卻似乎比之前…快了一絲?運轉也…順暢了一絲?
仿佛剛才那番“探測”與“壓力”,無形中幫他“梳理”了一遍體內的能量系統?
“你之心性,堅韌非常。”陸明軒忽然話鋒一轉,“於測靈台上受辱而不餒,於絕境中覓得一線生機,於擂台之上連番惡戰而不倒…這份意志,遠超同齡。或許,這也是你能駕馭此等煞氣,而未立刻迷失的原因之一。”
他語氣中,竟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贊賞?
“然,福禍相依。”陸明軒的語氣再次轉爲嚴肅,“煞氣築基,隱患無窮。其一,根基不穩,如沙上築塔,極易崩塌反噬。其二,有傷天和,易招心魔,難渡天劫。其三…爲正道所不容。”
最後一句,聲音雖輕,卻重若千鈞。
黎陽的心,沉了下去。爲正道所不容…這意味着,一旦暴露,他在玄元宗將再無立足之地,甚至可能被“清理門戶”。
“長老…”他張了張嘴。
陸明軒擺了擺手,打斷了他:“今日我來,非爲問罪,亦非爲探究你的隱秘。只是你身爲玄元宗弟子,更身負‘少宗主’之名,卻行此險徑,於宗門,於你自身,皆非幸事。”
他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通體溫潤的白色玉佩,遞到黎陽面前。
“此乃‘靜心佩’,有寧神靜氣、鎮壓心魔之效。雖無法化解你體內煞氣,或可助你固守靈台,延緩煞氣對神智的侵蝕。你且收下。”
黎陽愣住了。他沒想到陸明軒非但沒有立刻擒拿或廢了他,反而…賜予護身之物?
“長老,這…”
“拿着。”陸明軒不容置疑地將玉佩放入黎陽手中。玉佩入手溫潤,一股清涼平和的氣息瞬間順着手臂蔓延開來,讓他體內那股冰冷的躁動都減輕了不少。“你之事,我暫且壓下,不會稟告宗主。但你要記住,大比之後,你必須給我,也給宗門一個交代。要麼,找到化解煞氣、重歸正途之法;要麼…證明你這條路,並非絕路,不會危害宗門。”
他的目光,再次變得深邃無比:“玄元宗立宗千年,非是迂腐不化之地。非常之人,或可行非常之道。但前提是…此道,需在掌控之中,需…有‘價值’。”
價值…
黎陽握緊了手中溫潤的玉佩,指尖傳來一絲暖意,與體內的冰冷煞氣形成鮮明對比。他明白了。
陸明軒是在投資,或者說,是在觀察。觀察他這個“異數”,能否創造出超越常規的“價值”。而大比,就是第一塊試金石。
“弟子…明白。”黎陽深吸一口氣,沉聲道。
陸明軒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身形微動,便如同融入空氣中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黎陽面前,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手中那枚“靜心佩”,和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淡淡的檀香氣息,證明着剛才的一切並非幻覺。
黎陽低頭,看着掌心的玉佩。玉質瑩白,觸手生溫,內裏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流光緩緩遊走。他將玉佩貼近胸口,那股清涼平和的氣息更加明顯,如同在冰冷的煞氣熔爐外,罩上了一層柔和的屏障,讓他因連番惡戰和煞氣侵蝕而有些混沌的頭腦,都爲之一清。
陸明軒的警告和期許,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煞氣道基…隱患無窮…正道不容…
但,他有的選嗎?
從穿越伊始,從測靈台上吐血倒地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被逼上了這條絕路。
靜心佩能延緩侵蝕,卻無法改變本質。
他需要的,不是延緩,而是…掌控!是進化!是將這條遍布荊棘的野路,走成通天大道!
他閉上眼睛,將玉佩緊緊貼在胸口,感受着那清涼氣息與體內冰冷煞氣的微妙對抗與交融。同時,意念再次沉入體內,這一次,目標明確——胸腔那個微小的氣旋。
有了靜心佩的輔助,他的意念更加清晰、穩定。他不再試圖強行推動氣旋,而是嚐試着去“理解”它的旋轉韻律,去“共鳴”它的能量波動。
慢慢地,他“聽”到了一種聲音。
不是之前的“沙沙”或“汩汩”聲。
而是一種極其低沉、渾厚、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熔岩流動的…脈動聲。
咚…咚…咚…
與他的心跳,隱隱同步。
每一次脈動,氣旋便微微膨脹、收縮一次,吞吐出一絲精純的煞氣。
這就是…煞基的韻律?
黎陽心中升起一絲明悟。他嚐試着調整自己的呼吸,讓自己的心跳,去契合這種脈動的節奏。
一呼一吸,一漲一縮。
漸漸地,他的呼吸、心跳,與氣旋的脈動,開始趨向同步。
體內那緩慢流淌的暗紫色“液流”,在這種同步的韻律下,似乎流淌得更加順暢、自然。消耗依舊巨大,但恢復的速度,似乎…快了一點點?
更重要的是,他對這身煞氣的“掌控感”,似乎增強了一絲。不再僅僅是被動地承受和粗暴地釋放,而是多了一種…如臂使指的雛形?
他不知道這是靜心佩的效果,還是自己摸索到了正確的方向。
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抓住這絲感覺。
乙字擂台的最終戰,或許很快就要到來。
周莽不會罷休。
其他真正的天驕,也絕非孫皓、冷焰之流可比。
還有陸明軒長老那意味深長的“價值”二字…
他需要力量。
更強大、更受控制的力量。
他保持着那種奇特的呼吸與心跳韻律,如同沉睡的凶獸,在寂靜的角落裏,進行着無聲的蛻變。
掌心的靜心佩,溫潤依舊。
體內的煞氣,冰冷奔騰。
前路依舊茫茫,殺機四伏。
但手中的“劍”,似乎…更沉,也更穩了一分。
遠處的擂台,傳來了宣布最終輪對陣名單的洪亮聲音。
風暴,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