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微亮。
馬匹打響鼻的聲音吵醒了黃蓉,黃蓉推開車簾,見楊過正蹲在手裏抓着一把草料喂馬。晨曦落在他肩頭,少年側臉專注,全然不見昨夜那般癲狂模樣。
黃蓉心裏亂了一拍,忙縮回身子,對着隨身攜帶的銅鏡理了理鬢角。鏡中人眼底雖有些青黑,雙頰卻透着一股少見的紅暈。
整理完畢後才下了馬車。
“郭伯母,早。”楊過笑着招呼,手裏遞過一個熱騰騰的烤餅,“早上我將幹糧烤了一下,趁熱吃。”
語氣自然,神色坦蕩。仿佛昨夜的表白,都只是黃蓉的一場幻夢。
黃蓉接過烤餅,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像是被燙了一下,眼神下意識地往旁邊飄。
“嗯。”她低低應了一聲,沒敢看他。
楊過也不在意,轉頭去逗弄剛睡醒還有些迷糊的郭芙:“大小姐,今兒個還得趕路,上車再睡?”
郭芙揉着眼睛,嘟囔道:“知道了,囉嗦。”
馬車再次轔轔啓動。
這一路,楊過沒再像之前那樣刻意冷落黃蓉,也沒再故意只圍着郭芙轉。
他把水囊遞給郭芙時,會順手幫黃蓉把車簾掩好;休息時給郭芙摘野果,也會給黃蓉折一枝剛開的山花。
潤物細無聲。
這種恰到好處的溫存,反而讓黃蓉心裏慢慢鬆了下來。她看着手裏那枝不知名的野花,花瓣嬌嫩,帶着露水,心頭泛起異樣滋味。
若是靖哥哥,斷不會給我折花。
日頭正中時,馬車駛入了長樂鎮。
這裏是終南山腳下最大的鎮子,因爲全真教香火鼎盛,這鎮子也跟着繁華起來,商鋪林立,人流如織。
按照原定計劃,今日便該上山,將楊過交托給那群道士,這趟差事便算完了。
馬車停在鎮口。
“郭伯母,前面就是上山的路。”楊過指了指那條蜿蜒的山道,“趁着天還沒黑,咱們一鼓作氣上去?”
黃蓉心裏咯噔一下。
就要……結束了嗎?
上了山,他是全真教弟子,她是丐幫幫主。
從此山高水長,怕是再難有這般獨處的機會。
她抬頭看向遠處巍峨的終南山,雲霧繚繞,清冷孤寂。
不知爲何,心裏忽地生出一股強烈的不舍。
“娘,我腿疼。”
郭芙突然苦着臉,揉着小腿,“這幾天在車上顛得骨頭都散架了。”
“而且剛才路過那家酒樓,聞着好香啊。咱們能不能歇一天再走?我都快餓扁了。”
若是往常,黃蓉定會訓斥她嬌氣。可今日,她看着女兒那張苦瓜臉,竟覺得無比順眼。
她轉頭看向楊過。
楊過正倚在車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心底那點隱秘的小心思。
“過兒,你看呢?”黃蓉把球踢了回去。
“芙妹身子嬌貴,確實經不起折騰。”楊過跳下車,拍了拍衣擺,“反正全真教就在那兒,跑不了。也不差這一晚。”
“那就依你們。”黃蓉淡淡道,心裏卻長出了一口氣。
找了家上好的客棧安頓下,天色尚早。
長樂鎮極熱鬧。街道兩旁掛滿了紅燈籠,叫賣聲此起彼伏。郭芙一掃白日的疲態,拉着兩人在人群裏鑽來鑽去。
楊過走在中間,護着兩個女人。
郭芙像是剛出籠的鳥,買胭脂,看首飾,拉着楊過問東問西。
楊過耐着性子陪着,偶爾回頭看一眼走在後面的黃蓉。
黃蓉走得很慢。
她看着前面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心裏莫名安寧。
如果時間能停在這一刻,似乎也不錯。
不用去想襄陽的戰事,不用去管江湖的恩怨。
就這麼走着,逛着。
天色漸暗。
街邊的燈籠一盞盞亮起,長樂鎮的夜市比白天還要熱鬧。
“娘!快看那邊!”
郭芙指着前面一處燈火通明的地方,興奮地大喊。
那裏圍了好多人,隱約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
走近一看,是個名爲“雲遮月”的戲園子。
門口掛着大大的牌子——“今晚新戲:梁祝”。
“片兒戲?”
郭芙好奇地探頭探腦,“這是什麼戲?怎麼沒見過?”
楊過看了一眼那招牌,心裏有數了。
這大概是類似皮影戲或者木偶戲的改良版,在這個娛樂匱乏的年代,算是稀罕物。
“郭伯母,看過嗎?”楊過轉頭問黃蓉。
黃蓉搖搖頭。
襄陽城裏全是兵戈鐵馬,哪有這種消遣。
“既然沒看過,那就進去瞧瞧。”
楊過笑道,“來都來了,也不差這半個時辰。”
黃蓉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楊過去買了票。
三人走進戲園子。
進了園子,黃蓉才發現這裏別有洞天。
這戲園子構造奇特,中間是個巨大的戲台,四周卻是一片漆黑。坐席一排比一排高,呈扇形散開,無論坐在哪裏,都能將台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這構造……”黃蓉暗暗稱奇,“倒是有些巧思。”
楊過心裏暗笑。這不就是後世的電影院布局嗎?看來這南宋的民間藝人,智慧也不容小覷。
他買了票,領着兩人往裏走。
位置在角落,僻靜,視野卻好。
“坐吧。”楊過指了指那張長椅。
他一屁股坐在了中間。
郭芙自然而然地挨着他左邊坐下,抓起一把瓜子就開始磕。黃蓉猶豫了一下,只能在他右邊坐下。
三人並排,肩膀挨着肩膀。
“當——”
一聲鑼響,四周的燭火突然全部熄滅。
整個戲園子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戲台上亮起了數盞聚光的大燈籠。
這種強烈的光影反差,讓黃蓉有些不適應。黑暗中,人的感官會被無限放大。她能清晰聞到身邊少年身上那股皂角味,混雜着男子氣息,直往鼻子裏鑽。
台上咿咿呀呀唱了起來。
演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
這故事在民間流傳甚廣,雖說真正被文人墨客潤色成戲本子還得往後推個幾百年,但這長樂鎮的藝人顯然也是有些本事的,將那草橋結拜、十八相送演得活靈活現。
郭芙哪裏看過這種新奇玩意兒,眼珠子瞪得溜圓,手裏的瓜子都忘了磕。
黃蓉起初還端着架子,可看着看着,也被那劇情吸引了進去。
那祝英台女扮男裝,與梁山伯同窗三載,情深義重,卻因世俗禮教阻隔,有情人難成眷屬。
黃蓉看着台上那對苦命鴛鴦,心裏五味雜陳。她當年與靖哥哥,也是這般沖破重重阻礙才在一起。可如今,她成了那守着規矩的“馬文才”,而被她視作離經叛道的楊過,卻成了那個敢愛敢恨的祝英台。
戲演到高潮。
祝英台被逼嫁馬家,梁山伯吐血身亡。
台上悲樂大作,嗩呐聲如泣如訴。
“啊!不要死!”郭芙看得入戲,驚呼一聲,一把抓住了楊過的左臂。
楊過眉頭微皺,卻沒推開。
與此同時,一只微涼的手,也顫抖着抓住了他的右臂。
是黃蓉。
她顯然也是被那悲劇觸動了心腸,下意識地想要尋求一個支撐。
楊過心頭一跳。
他沒有動,任由兩個女人抓着。左邊是嬌憨的少女,右邊是風韻猶存的少婦。這等齊人之福,給個皇位都不換。
但楊過很清醒。
他對左邊的郭芙毫無興趣,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臂那只手上。
那只手抓得很緊,掌心微溼,微微顫抖。
楊過微微側頭,借着戲台上的微光看向黃蓉。
今天黃蓉穿着一件淡鵝黃的軟煙羅衫子,那料子極是輕軟,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那成熟婦人特有的曼妙起伏,腰肢雖不似少女般纖細單薄,卻透着豐潤柔軟的韻致。領口微鬆,露出一截羊脂白玉般的頸項。
或許是因爲緊張,幾縷碎發被薄汗濡溼,黏在臉側,隨着她稍顯急促的呼吸,胸前的衣襟也跟着微微顫動,竟比身旁那青澀少女更添了幾分說不出的慵懶風情。
楊過嘴角勾起一抹壞笑。
他不動聲色地翻轉手腕。
原本被抓着的手臂,變成了反手握住黃蓉的手。
黃蓉身子一僵。
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可楊過的手勁大得出奇,五指收攏,將她的柔荑牢牢包裹在掌心。
這可是大庭廣衆之下!
雖然黑燈瞎火,但芙兒就坐在旁邊!
只要芙兒一轉頭,就能看到這一幕!
黃蓉羞憤欲死。她想呵斥,可喉嚨裏像是堵了團棉花,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側過頭,看了一眼左邊的郭芙。
芙兒正哭得稀裏譁啦,拿着手帕抹眼淚,根本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這種在眼皮子底下的偷情般的刺激感,讓黃蓉的身體止不住地發軟。
楊過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軟化。
他的手指不再滿足於手背的撫摸,而是順着指縫滑了進去,與她十指相扣。
緊緊地,不留一絲縫隙。
掌心貼着掌心。
汗水交融。
黃蓉呼吸急促起來。她感覺自己的手心像是着了火,那火順着手臂蔓延全身,燒得她渾身燥熱。
她應該拒絕的。
她是黃幫主,是郭夫人。
可那只手,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非但沒有掙脫,反而在楊過的掌心裏,輕輕地、試探性地勾了一下他的小指。
這一勾,便是萬劫不復。
楊過身子微震,轉過頭。
黑暗中,兩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雖然看不清對方的眼神,但彼此之間的心意卻心知肚明。
楊過突然湊近了些。
熱氣噴灑在黃蓉的耳廓上。
“郭伯母,”他聲音壓得極低,“戲裏的祝英台不敢反抗,最後只能化蝶。你呢?”
黃蓉心頭劇震。
“你想做一輩子的祝英台,還是……”
楊過的手指在她掌心輕輕撓了一下。
“還是做我的女人?”
那一下輕撓,像是撓在了黃蓉的心尖上。又酥又麻,讓她險些呻吟出聲。
“你……”
黃蓉剛張開嘴,台上的鑼鼓聲戛然而止。
“好!”
全場爆發出雷鳴掌聲。
燈光驟然亮起。
黃蓉嚇得魂飛魄散,猛地抽回手,正襟危坐,臉色漲得通紅。
“娘,你怎麼了?臉這麼紅?”郭芙擦着眼淚轉過頭,一臉疑惑,“是不是這裏太悶了?”
黃蓉手忙腳亂地理了理衣袖,不敢看楊過,也不敢看女兒。
“是……是有些悶。”她結結巴巴地說道,聲音發虛,“戲……戲看完了,咱們回去吧。”
說着,她逃也似地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