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暮色漸沉,乾清宮西暖閣的窗紙上映出最後一抹橘紅。銅漏的滴水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滴答,滴答,不急不緩,像是某種倒計時。

蕭曜坐在紫檀木御案後,手中拿着兩份文書。左手是今日朝堂上沈硯呈遞的《江南漕運稽核事宜條陳》,工整的館閣體字跡在燭光下清晰可辨;右手是半個時辰前,馮公公悄悄呈上的密折,薄薄的信箋上只有寥寥數語,卻字字如刀。

“此四人,或爲關鍵……若得實證,則可撬開缺口……”

蕭曜的目光在密折上那四個名字間逡巡:李贄、劉文正、趙安、王三。他當然知道這些人——蘇州知府李贄是周顯同年進士的門生;漕運總督府掌書記劉文正娶了戶部侍郎張承業的堂妹;戶部主事趙安是周顯夫人遠房表侄;至於那個書吏王三……

他的手指在“王三”這個名字上輕輕敲了敲。天啓二十年十月調離戶部,調令上寫的是“年老體衰,準予還鄉”。可據他所知,王三當年不過四十出頭,老家在直隸保定,卻有人在天津衛見過他,衣着光鮮,出手闊綽。

沈硯發現了這些。不是通過他安插的眼線,而是通過賬冊上的細微痕跡,通過半個月的伏案稽核,通過那雙年輕卻銳利的眼睛。

蕭曜放下密折,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今日朝堂上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沈硯出列時沉穩的步伐,陳述條議時清晰的邏輯,回應周顯、令狐安時從容不迫的姿態。這個年輕人,比他想象的更聰明,也更……危險。

是的,危險。

蕭曜睜開眼,目光落在御案左側那摞奏疏上。最上面一份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今日午後遞上的密奏,內容是關於沈硯——“翰林院修撰沈硯,銳氣過盛,執着細節,恐非長久之道。其在核查組中,屢屢質疑同僚,不信六部文書,已有剛愎之嫌。長此以往,恐爲朝堂不安定之因。”

話說得委婉,意思卻很明白:沈硯太較真,太執着,這樣的人用起來順手,但也容易失控。

而右側那摞奏疏中,有一份來自周顯的門生、通政司右參議,措辭更加直白:“沈硯以一介修撰,妄議漕運大事,動輒請求核查六部,實是僭越職權。其背後是否有人指使,意圖動搖朝局,不可不察。”

兩派,兩種聲音。一派說沈硯“銳氣過盛”,一派說他“僭越職權”。但核心都是一個——這個年輕人,已經開始攪動朝堂的平衡。

蕭曜的嘴角浮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自嘲。

他需要沈硯這把刀,這一點從未改變。漕運貪腐案必須查,周顯一黨必須敲打,這是關乎國本的大事。但刀太鋒利,握刀的人就要格外小心。既要讓它刺中目標,又不能傷到自己。

今日他在朝堂上支持了沈硯的三條建議,給了核查繼續下去的空間。這是明面上的態度——皇帝重視漕運,支持查案。但同時,他也限制了核查的範圍和時限:三日、十日、半月。這是暗地裏的控制——不能讓事態失控,不能讓周顯一黨狗急跳牆。

現在,沈硯又遞上了密折。這個年輕人,已經學會了明暗兩手。

蕭曜重新拿起那份密折,目光落在最後一段:“江南雖遠,然聖旨可達。”

動用漕運總督陳璘。沈硯提出了最大膽的建議。

陳璘……蕭曜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御案上敲擊着。這位漕運總督是隆慶年的老臣,資歷比周顯還深,素來與周顯不和。三年前,周顯曾試圖將自己的人安插進漕運總督府,被陳璘硬生生頂了回去,兩人就此結怨。

用陳璘來查周顯,確實是步好棋。但陳璘這個人,剛愎自用,擁兵自重,在江南經營多年,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若讓他插手此案,恐怕會借機擴大勢力,甚至反過來要挾朝廷。

帝王之術,在於制衡。用陳璘制衡周顯可以,但不能讓陳璘坐大。所以這步棋,要下,但要有分寸。

蕭曜沉思片刻,提筆在一張空白信箋上寫下幾個字:“密諭陳璘:協助核查,勿得張揚。”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事涉漕運總督府者,需先奏報。”

既要讓陳璘出力,又要給他戴上籠頭。

寫完,他將信箋折好,用火漆封口,喚道:“馮安。”

守在門外的老太監悄無聲息地進來,躬身聽命。

“這個,八百裏加急,密送漕運總督陳璘。”蕭曜將密信遞過去,“告訴他,事關重大,需親自辦理,不得假手他人。”

“奴才明白。”馮公公雙手接過,退了出去。

蕭曜又拿起沈硯的條陳,從頭到尾再看了一遍。越看,心中那種復雜的情緒就越強烈。

贊賞,是真心的。這份條陳寫得太好了——疑點列舉詳實,建議務實可行,語氣恭謹有度。既堅持了原則,又照顧了朝堂的體面。更難能可貴的是,沈硯沒有像那些愣頭青言官一樣,一上來就喊打喊殺,而是提出了具體的、可操作的核查步驟。這說明他不僅敢說話,還會辦事。

但忌憚,也是真實的。

蕭曜想起三年前,也有一個年輕官員像沈硯這樣,銳氣十足,敢言敢爲。那人叫林敘,是嘉靖四十四年的探花,入翰林院三年後調任刑部主事。當時有一樁勳貴侵占民田的案子,人人都不敢碰,林敘卻一查到底,最終將那位勳貴送進了詔獄。

那時蕭曜剛登基不久,也需要這樣敢打敢拼的臣子,對林敘贊賞有加,破格提拔爲刑部郎中。結果呢?林敘查案查紅了眼,將矛頭指向了更多權貴,甚至開始質疑朝廷的一些舊制。最終,在朝堂上樹敵太多,被群起攻之,蕭曜想保也保不住,只得將他外放貴州。

去年傳來的消息,林敘在貴州染瘴氣而亡,卒年三十五歲。

沈硯比當年的林敘更聰明。他會寫條陳,會遞密折,懂得明暗兩手。但越是聰明,就越可能走得更遠,看得更深,最終觸碰到那些連皇帝都不能輕易觸碰的東西。

燭火噼啪一聲,爆出個燈花。

蕭曜放下條陳,起身走到西窗前。窗外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宮燈在夜色中次第亮起,勾勒出乾清宮飛檐的輪廓。遠處傳來宮門下鑰的沉悶聲響,咚——咚——咚——三聲,宣告着宮禁的開始。

“陛下,該用晚膳了。”馮公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不急。”蕭曜沒有回頭,“沈硯今日出宮後,去了哪裏?”

“回陛下,沈修撰出宮後直接回了翰林院。期間都察院令狐御史曾與他同行一段,說了幾句話。沈修撰回翰林院後,一直在值房,未曾外出。”

“說了什麼話?”

馮公公的聲音更低了:“令狐御史說,人臣各守本分,朝堂方能安穩。勸沈修撰不必太過執着。”

蕭曜輕笑一聲。令狐安這是在敲打沈硯了。也是,今日朝堂上,沈硯那份條陳雖然語氣溫和,但每一條建議都打在七寸上。周顯一黨不會坐以待斃,令狐安的“勸誡”,只是開始。

“明日一早,”蕭曜轉身,“傳沈硯來見朕。不必在乾清宮,去文華殿後院的敬思齋。”

“奴才記下了。”

蕭曜重新坐回御案後。晚膳的食盒已經送來,四菜一湯,簡單清淡。他拿起筷子,卻沒什麼胃口。

他在想,明日見到沈硯,該說什麼。

贊賞是必須的。這個年輕人需要鼓勵,需要知道自己的努力被皇帝看在眼裏。但不能贊賞太過,否則會助長他的銳氣,讓他誤以爲自己可以無所顧忌。

提醒也是必須的。要讓他明白,查案可以,但要有分寸;堅持原則可以,但要懂進退。但不能提醒得太過,否則會寒了他的心,讓他變得像那些老油條一樣圓滑世故。

這個度,很難把握。

蕭曜夾起一片筍,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筍很嫩,帶着清甜,但他嚐不出味道。

帝王孤寂,不僅在於高處不勝寒,更在於每一個決定都要權衡,每一句話都要斟酌,連贊賞一個臣子,都要藏着忌憚,藏着算計。

用過晚膳,蕭曜沒有像往常一樣批閱奏章,而是讓馮公公取來棋盤。

棋盤是紫檀木的,棋子是雲南貢的雲子,黑子墨綠透亮,白子溫潤如玉。他執白,卻無人對弈,只是將棋子一枚枚擺上棋盤,又一枚枚收回。

黑子代表周顯一黨,白子代表清流,還有一些灰色的棋子,代表那些觀望的中立派。沈硯,該放在哪裏?

蕭曜拿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盤中央偏右的位置。這是一步險棋,直插黑子的腹地。但這步棋能不能活,要看周圍的配合,要看執棋者的掌控。

他凝視着那枚白子,許久,又拿起一枚黑子,放在白子斜上方。這是壓制,也是警告。

棋局如朝局,一步走錯,滿盤皆輸。

夜深了,銅漏顯示已是亥時三刻。蕭曜收起棋子,準備就寢。臨睡前,他又問了一句:“沈硯還在翰林院?”

“是,值房的燈還亮着。”

蕭曜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這一夜,皇帝睡得並不安穩。夢中,他看見沈硯站在金鑾殿上,侃侃而談,忽然間,年輕官員的青色官袍變成了御史的獬豸補服,又變成了尚書的仙鶴補服,最後變成了一襲紫袍——內閣大學士的紫袍。

沈硯在向他行禮,口中說的卻是:“陛下,漕運之弊,根源在朝堂;朝堂之弊,根源在……”

話沒說完,夢就醒了。

蕭曜坐起身,窗外還是漆黑一片。他靠在床頭,喘息有些急促。

只是個夢。他對自己說。

但夢中的那種不安,卻真實地殘留着。

天亮了。

卯時初,沈硯接到口諭,皇帝在文華殿後院的敬思齋召見。他整理好官袍,隨着引路太監穿過重重宮門。

敬思齋是文華殿後的一處小院,三間正房,兩間廂房,院內種着幾株海棠,此時花期已過,綠葉鬱鬱蔥蔥。這裏通常是皇帝召見翰林學士、講解經史的地方,氣氛比乾清宮輕鬆許多。

沈硯進院時,蕭曜正站在海棠樹下,背對着門口。他今日穿了一身靛藍色常服,沒有戴冠,只用一根木簪束發,看起來不像皇帝,倒像個讀書人。

“臣沈硯,叩見陛下。”

“起來吧。”蕭曜轉身,臉上帶着溫和的笑意,“這裏不是朝堂,不必多禮。坐。”

院中的石桌旁擺着兩個石凳,桌上有一套簡單的茶具。蕭曜在其中一個石凳坐下,示意沈硯坐對面。

馮公公悄無聲息地退到院門口守着。

“昨日朝堂之上,你的條陳寫得很好。”蕭曜親自提起茶壺,倒了杯茶,推到沈硯面前,“疑點列舉清晰,建議務實可行。朕看了三遍。”

“謝陛下誇獎。”沈硯雙手接過茶杯,沒有立刻喝。

“不過,”蕭曜話鋒一轉,也給自己倒了杯茶,“朝堂之上,講究平衡。你提議的三條核查,朕準了,但加了時限,加了限制,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沈硯放下茶杯,躬身道:“臣明白。漕運不可中斷,朝局不可動蕩。陛下既要查清貪腐,又要控制事態,此爲聖明之斷。”

蕭曜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贊許。這個年輕人,確實聰明。

“你明白就好。”蕭曜喝了口茶,“查案如行舟,既要看準方向,又要把握好力道。用力過猛,舟會翻;用力不足,舟不行。這個度,你要學會把握。”

“臣謹記陛下教誨。”

“還有,”蕭曜的聲音壓低了些,“你昨日遞上來的密折,朕看了。”

沈硯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頭,對上皇帝的目光。

那目光深邃,平靜,卻像能看透一切。

“李贄、劉文正、趙安、王三……”蕭曜緩緩念出這四個名字,“你查得很細。但這些人,牽一發而動全身。動他們,就是動他們背後的人。”

“臣明白。”

“所以,要慎。”蕭曜的手指在石桌上輕輕敲了敲,“朕已密諭陳璘,讓他協助核查。江南的文書,他會想辦法調閱。但漕運總督府那邊,你也要留個心眼。陳璘與周顯不和,這是事實,但陳璘此人……也非善類。”

這話說得很直白了。皇帝在提醒他,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看似盟友的陳璘。

沈硯感到後背滲出一層細汗。他原以爲密折遞上去,皇帝會部署行動,卻沒想到皇帝看得這麼深,想得這麼遠。

“臣……明白了。”這一次,他的聲音更加鄭重。

蕭曜點點頭,臉上重新浮起溫和的笑意:“你年輕,有銳氣,這是好事。朕需要你這樣的臣子。但朝堂如戰場,光有銳氣不夠,還要有智慧,有耐心。路還長,慢慢走。”

說罷,他站起身:“好了,你去吧。核查組那邊,按旨意辦。有什麼進展,隨時奏報。”

“臣遵旨。”

沈硯躬身退出小院。走出敬思齋時,晨風拂面,他卻感到一陣寒意。

皇帝的贊賞是真心的,但那份贊賞背後藏着的忌憚、提醒、警告,也是真切的。他這把刀,既要鋒利,又要懂得收放;既要敢刺,又要刺得準,刺得巧。

這比他想象中更難。

而更讓他心緒難平的是,皇帝那句“陳璘也非善類”。如果連漕運總督都不能完全信任,這場鬥爭裏,他還能相信誰?

沈硯走在宮道上,陽光漸漸升高,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抬起頭,看向天空。五月的天空湛藍如洗,幾縷白雲悠悠飄過,自在從容。

可這朝堂之上,沒有一片雲是真正自在的。每一片雲,都被風推動,被氣流裹挾,在更大的天地間浮沉。

他緊了緊官袍的領口,加快腳步,向宮外走去。

新的日子開始了,新的較量,也開始了。而他,必須在皇帝的贊賞與忌憚之間,在周顯的壓制與陳璘的不可靠之間,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這條路很難,但他必須走下去。

因爲這條路的前方,不僅有他個人的前程,更有他入仕時的理想,有那些被貪腐壓榨的百姓,有這個國家應有的清明天地。

哪怕前路再難,他也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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