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金陵城外,棲霞山。
距離顧九章夜探臨淵峰、目睹金鈴異象已有數日。那夜峰頂的震撼與精神沖擊,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腦海,驅之不散。回到秘密營地後,他立刻下令全面戒備,並加派人手,從更外圍、更隱秘的角度監控臨淵峰,同時將“地網”的情報收集重點,徹底轉向與“金鈴”、“古老祭祀”、“精神異力”、“西域秘聞”相關的線索。
然而,進展緩慢得令人心焦。
臨淵峰的雲霧似乎恢復了往日的死寂,再無異常光華或鈴聲傳出。派出的偵察好手,無論從哪個方向嚐試靠近,都止步於那層無形卻強力的幹擾力場邊緣,無法深入。那夜出現的金鈴與光華,仿佛只是一場集體幻覺。
“地網”傳回的信息也大多語焉不詳、真僞難辨。關於古老祭祀與精神異力的傳說,在中原正道典籍中記載極少,多被視爲荒誕不經的野史怪談,或與某些邪教巫蠱之術混爲一談。西域方向的情報更是紛亂如麻,各種部族、宗教、秘術傳說交織,短時間內難以梳理出清晰脈絡。
顧九章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敵人(如果存在這樣的敵人)隱藏在重重迷霧之後,力量形式詭異莫測,而自己空有一身武功和龐大的勢力,卻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無處着力。
更讓他心神不寧的,是棲霞山小水潭底發現的那枚雲頭佩。貼身收藏,那玉質的冰涼和裂痕的觸感,時刻提醒着他李忘生的存在,以及那段他不願回首的過往。這玉佩的出現,與臨淵峰的金鈴,與那神秘的“引路人”話語,似乎都有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
難道……李忘生真的沒死?這一切都是他在背後操縱?可那臨淵峰頂超越常理的力量,又該如何解釋?
疑團如同蛛網,越纏越緊。
這一日午後,顧九章正在營帳中,對着攤開的地圖和情報匯總凝神思索,影衛統領莫七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臉色比平日更加沉凝,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
“盟主,”莫七的聲音壓得極低,“剛接到‘地網’從晉陽城傳來的最高級別密報。”
“講。”顧九章心頭一緊。最高級別,意味着事態極其嚴重或緊急。
莫七上前一步,將一份薄如蟬翼、用特殊藥水書寫、需要特定方法才能顯影的絹紙呈上,同時低聲復述核心內容:“晉陽城方面確認,點蒼派刑堂首座韓束,於數日前在城外十裏亭遭神秘刺客刺殺,重傷。刺客僞裝成乞丐,武功路數詭異非中原,並使用了混合毒粉。韓束雖擊退刺客,但現場發現一枚刻有古怪符號的鐵釘,與之前在黑風坳襲擊點蒼派、奪走‘凌霄’殘刃的黑衣人所用鐵釘相同。”
顧九章目光一凝。韓束遇刺?鐵釘再次出現?這證實了那夥神秘黑衣組織的存在和其行動的升級。
“還有,”莫七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在韓束遇刺的同時,晉陽城將軍廟——也就是何鬆岩屍體發現地附近——出現了第三批人的蹤跡。對方行事極爲隱秘,幾乎未留痕跡,但我們的暗哨在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下,發現他們在將軍廟後一棵老樹上,留下了一個記號。”說着,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畫下那個圖案——一個圓圈,裏面點了一個點。
顧九章盯着這個簡單卻意味不明的圖案,眉頭緊鎖。
“圓圈加點?這是什麼意思?”他問道。
“屬下不知。已傳回總盟請供奉辨識,尚無定論。”莫七搖頭,繼續道,“但這並非最緊要的。密報後半部分,是關於‘地網’在晉陽城負責人,‘灰隼’的。”
顧九章抬頭:“灰隼?他怎麼了?”灰隼是外事堂首席執事沈三變(化名沈三)在晉陽的得力助手,也是此次晉陽情報網的核心之一。
莫七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帶着一絲幹澀:“灰隼……失蹤了。最後一次傳遞消息,是在匯報完將軍廟發現新記號之後。按照約定,他應在次日清晨,於城西一處安全屋與下線接頭,但他沒有出現。我們的人前往安全屋查看,屋內一切如常,沒有打鬥痕跡,但灰隼隨身攜帶的、用於緊急聯絡和身份驗證的幾件信物,都不見了。人……仿佛憑空蒸發。”
顧九章瞳孔驟然收縮!
灰隼失蹤了?
“地網”的精英,經驗豐富,行事謹慎,負責一城情報網絡的負責人,在自己的地盤上,無聲無息地失蹤了?連一點打鬥或掙扎的痕跡都沒有?
這比韓束遇刺,更讓他感到心悸!
“可有追查線索?”顧九章聲音發緊。
“正在全力追查。”莫七道,“沈三執事已親自接手,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但截至目前,沒有任何發現。灰隼最後出現的地點附近,所有明暗哨位都未發現異常。他就好像……走出門,然後融化在了空氣裏。”
“融化在空氣裏……”顧九章重復着這句話,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這讓他想起了當年李忘生“屍骨無存”的傳說,也想起了臨淵峰那晚,金鈴光華消散後,重歸死寂的詭異。
是那夥黑衣人幹的?他們發現了灰隼的身份?還是……那個留下“圓圈加點”記號的第三批人?
亦或是……與那神秘的“金鈴”有關?
“立刻傳訊沈三,”顧九章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語速急促,“第一,暫停在晉陽城的一切主動追查行動,所有‘地網’人員轉入最深度的潛伏狀態,非必要不聯絡、不活動,確保自身安全爲首要。第二,集中力量,不惜代價,追查灰隼失蹤前最後十二個時辰的所有行蹤、接觸過的人、去過的地方,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第三,重點排查將軍廟附近,尤其是那個記號出現之後,所有可疑的、新出現的、或者消失的人物與痕跡!那個記號,很可能是關鍵!”
“是!”莫七領命,正準備轉身去安排。
“等等!”顧九章叫住他,臉色凝重地補充道,“還有,立刻通知我們在點蒼派、唐門、寒江派內部的所有高級暗樁,進入靜默狀態,只接收,不發送,非生死攸關之事,不得主動聯絡。同時,啓動最高級別的反滲透篩查,清查盟內所有可能與外部有異常接觸的人員,尤其是……近期曾前往或接觸過晉陽、臨淵峰、蜀中、北地相關情報的人!”
莫七心中一凜,知道盟主這是懷疑“地網”內部可能出了問題,或者,敵人的滲透能力遠超想象。他沉聲應道:“屬下明白!立刻去辦!”
莫七匆匆離去。營帳內,顧九章獨自一人,對着桌案上那攤開的絹紙和那個用茶水畫出的、正在緩緩幹涸消失的“圓圈加點”圖案,怔怔出神。
陽光從帳簾縫隙透入,在地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斑。帳外,山林寂靜,鳥鳴啁啾,一切如常。
但顧九章卻感到,一股無形的、冰冷而致命的暗流,正悄然漫過江南武林盟精心編織的情報網絡,無聲地斬斷了一條重要的線,留下一個充滿不祥意味的謎團。
灰隼的失蹤,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或許暫時看不見,但其影響,必然深遠。
這不僅僅是一個優秀情報人員的損失。
這是一個信號。
一個宣告對方擁有着遠超預計的滲透、綁架(或清除)能力的信號。
一個表明對方已經注意到江南武林盟的暗中活動,並開始針對性反制的信號。
更是一個警告——這場圍繞着“劍魔遺物”的暗戰,其殘酷和詭譎程度,遠超尋常江湖爭鬥。它不再局限於明刀明槍的廝殺,更蔓延到了情報、滲透、心理的每一個角落。
顧九章緩緩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懷中那枚雲頭佩冰冷的裂痕。
李忘生……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他閉上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臨淵峰頂那翻騰的雲霧、那一點詭異的金色光華、以及那宏大混亂、直擊神魂的嗡鳴……
那些力量,那些現象,真的屬於這個“人間”嗎?
灰隼的失蹤,是否也與這種超越常理的力量有關?
他感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個巨大而黑暗的迷宮的入口,手中只有幾截斷斷續續、意義不明的線頭,而迷宮的深處,隱藏着的可能是絕世珍寶,也可能是……吞噬一切的深淵。
線已斷,雷已驚。
下一步,該如何走?
是繼續向前,深入迷霧,冒着徹底迷失的風險?
還是暫時後退,固守根本,等待迷霧自行散去,或者……等待其他人先踏出那一步?
顧九章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艱難抉擇。
而此刻,在距離棲霞山營地百裏之外,金陵城西,一處隸屬於江南武林盟、但極爲隱秘的貨棧地下密室中。
昏暗的燭光下,沈三變(已卸去富商僞裝)臉色鐵青,正對着面前幾個同樣面色凝重的心腹手下。
桌案上,攤開着灰隼失蹤前最後傳遞出的、未寫完的半頁情報,以及安全屋內勘查的詳細記錄。
“沒有任何強行進入的痕跡,門窗完好,屋內物品擺放整齊,甚至灰隼慣用的茶杯裏,還有半杯未喝完的冷茶。”一個負責現場勘查的影衛低聲道,“就好像……他正在屋裏寫着東西,忽然有什麼急事,放下筆出去了,然後……就再也沒回來。”
“急事?什麼急事能讓他連隨身信物都忘了帶?連一點留言或暗記都不留下?”沈三變聲音冰冷,“而且,他最後這份情報,寫到這裏就斷了。”他指着那半頁紙上最後幾個潦草的字跡——“……記號確認,似與古……”。
“古”什麼?古老?古族?古物?還是某個特定的名詞?
“將軍廟附近,我們都篩過好幾遍了。”另一個負責外圍追蹤的影衛道,“除了那個記號,就只有一些模糊的、無法辨認所屬的新鮮腳印和車轍印,範圍很廣,像是有人故意擾亂視線。附近的山民和零星住戶,也都問過了,那幾日沒有聽到或看到任何異常動靜。”
“灰隼本人的行蹤呢?失蹤前最後見過誰?去過哪裏?”沈三變追問。
“已經查了。”第三個影衛遞上一份清單,“失蹤前一日,他按計劃接頭了三個下線,收取情報,一切正常。傍晚時分,他獨自去了城西‘老張頭’的燒餅鋪——那是我們一個非緊急聯絡點,他有時會去那裏吃晚飯,順便觀察街面。燒餅鋪的老張頭說,那天灰隼和平常一樣,吃了兩個燒餅,喝了碗羊湯,坐了約莫兩刻鍾,期間一直在看街景,沒和任何人說話,然後就走了,看不出任何異樣。之後……就再沒人見過他。”
沈三變眉頭擰成了疙瘩。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詭異。一個經驗豐富的情報頭子,就這樣在完成日常工作後,於返回安全屋的途中(或者就在安全屋內),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能做到這一點的,要麼是實力遠超灰隼、且對灰隼行蹤了如指掌的絕頂高手,以雷霆手段瞬間制服,不留痕跡;要麼……就是用了某種非常規的、匪夷所思的手段。
他想起了盟主轉述的臨淵峰異象,想起了那可能存在的、超越武功範疇的力量。
難道……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測,浮上心頭。
“繼續查!”沈三變壓下心中的寒意,厲聲道,“擴大範圍!灰隼失蹤前後三天,城西所有街巷、所有店鋪、所有進出城門的人車記錄,包括更夫、乞丐、夜香郎……所有可能看到點什麼的人,都給我篩一遍!懸賞!重金懸賞!只要是關於那幾日城西異常的任何線索,無論多荒誕,都要報上來!”
“是!”
手下們領命而去。密室裏,只剩下沈三變一人,對着搖曳的燭火和那半頁殘破的情報。
他拿起情報,對着燈光,反復看着那最後的“古”字,和旁邊那個已經幹涸的、莫七用茶水畫下的“圓圈加點”圖案。
古老……圓圈……
他心中忽然一動。
“地網”內部,似乎有某位常年研究古文字與符號的供奉,曾經提過,在某些極其古老的、早已失傳的部落圖騰或祭祀符號中,“圓”往往代表“天”、“界”、“門”或“循環”,而“點”則可能代表“核心”、“鑰匙”、“祭祀品”或“定位點”。
圓圈加點……會不會是某種古老的、用於標記“門戶”或“祭祀地點”的符號?或者,是一種用於指引“信使”或“祭品”前往特定位置的暗記?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將軍廟後樹上的記號,是留給誰的?灰隼的失蹤,是否因爲他無意中,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或者……觸碰了某個不該觸碰的“標記”?
沈三變感到一陣寒意順着脊椎爬升。
如果敵人不僅僅是一夥武功高強的殺手,而是掌握着某種古老、詭異、難以理解的儀式或力量的“存在”,那這場爭鬥的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他必須立刻將這個猜測,連同灰隼失蹤的所有細節,再次加密,以最緊急的方式,傳回顧九章手中。
同時,他也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灰隼可能已經遭遇不測,而敵人,或許已經通過某種方式,知曉了江南武林盟在晉陽的部分情報網絡。
斷線,或許只是開始。
驚雷之後,往往才是真正的暴風雨。
他站起身,吹熄蠟燭,密室陷入徹底的黑暗。只有他眼中閃動的銳利光芒,如同黑暗中的一點寒星。
無論對手是什麼,江南武林盟,絕不會坐以待斃。
線斷了,可以再接。
但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比如信任,比如先機,比如……那些在黑暗中悄然逝去的生命。
沈三變推開密室暗門,悄無聲息地融入外面的夜色。
新一輪的、更加隱秘、也更加凶險的較量,已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