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合同這兩個字從李總監口中說出時，蘇晚晚感覺自己的神經像被一根無形的針輕輕刺了一下，瞬間繃緊。
前世墜入深淵的起點，不正是一紙看似光鮮、實則布滿荊棘的合約嗎？
那份將她牢牢捆綁、最終淪爲公司棄子和柳如煙墊腳石的賣身契，其陰影至今仍盤踞在記憶深處。
娛樂圈的合同，從來不只是商業文件，更是沒有硝煙的戰場，是決定命運走向的羅盤。
警惕心如同本能般蘇醒。
她臉上依舊保持着得體的微笑，語氣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開口問道：“李總監，關於合約的具體條款，我可以先看一看嗎？”
“我想仔細了解之後，再考慮籤約的事情。”
李總監似乎對她的要求略感意外，但很快便恢復了職業化的笑容：“當然可以，合約範本我們準備好了。不過呢，”
她話鋒微轉，帶着一種看似推心置腹的口氣，“其實，蘇晚晚同學你大可放心，我們瀚海是正規大公司，給你的這份是標準的新人C級合約，公司所有新人起步都是這個模板，非常規範，主要是爲了保障雙方的利益。”
說着，她從助理王梓手中接過一份裝訂好的文件，遞了過來。
紙張嶄新，卻仿佛帶着千鈞重量。
蘇晚晚雙手接過，道了聲謝，便就近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她沒有絲毫急躁，而是深吸一口氣，如同一個即將審視精密圖紙的工程師，逐字逐句地開始閱讀。
李總監和一旁的江董交換了一個眼神，似乎覺得這女孩過於謹慎了，但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耐心等待着。
然而，蘇晚晚越是往下看，心中那份不安就越是得到了證實，繼而化作冰冷的怒意。
這哪裏是什麼規範的合約？
這分明是一張精心編織的、幾乎不留任何喘息空間的羅網！
條款之苛刻，遠超她基於前世經驗的最壞預估。
籤約年限，八年。
對於一個新人，尤其是變數極大的偶像行業，這幾乎鎖定了她整個黃金發展期。
收入分成，看似是行業常見的比例，但細則中各種成本扣除項目琳琅滿目，培訓費、造型費、宣傳費、甚至團隊人員的部分開銷，都需要從她本就不高的收入中分攤。
最終落到她手裏的，恐怕十不存一。
宣傳資源，條款寫得模棱兩可。
用的是公司視情況酌情安排、盡力推廣等模糊字眼，沒有任何量化保證。
這意味着公司可以擁有極大的操作空間，甚至可以雪藏她而無需承擔違約責任。
最讓她瞳孔微縮，心底發寒的是那條隱藏在衆多細則中的不得拒絕條款：
“乙方（藝人）須無條件接受並配合甲方（公司）安排的一切商業合作、演藝活動、媒體采訪及公關行爲，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絕或消極應對，否則視爲嚴重違約。”
“一切商業合作”
“任何理由”
這些絕對化的詞語，賦予了公司無限的權力。
這意味着，如果公司讓她去參加低俗商演、接拍不良廣告、甚至進行某些潛規則性質的應酬，她都無權說不。
這已經不是合作，而是赤裸裸的奴役！
這分明是看準了她年紀小、缺乏社會經驗、急於抓住機會的心態，用一紙標準合約來行欺壓之實。
娛樂公司，果然還是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模樣，想着用最低的成本，博取最大限度的控制和未來可能產生的暴利。
憤怒的火苗在心底竄起，但很快被更深的冷靜壓了下去。
經歷過最徹底的毀滅，她早已明白，情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緩緩合上合同，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等待她回復的李總監和江董。
那目光太過清澈，也太過鎮定，反而讓久經沙場的李總監感到一絲不適。
“看完了？蘇晚晚同學，怎麼樣，公司還是很有誠意的吧？”李總監笑着問道，試圖緩和氣氛。
蘇晚晚將合同輕輕放在面前的茶幾上，動作舒緩，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她迎上李總監的目光，聲音清晰而平穩，在安靜的辦公室裏擲地有聲：
“李總監，江董，非常感謝公司的賞識。”
“但是，很抱歉，這份合同，我認爲存在很大問題。”
她頓了頓，無視李總監瞬間僵住的笑容和江董微微挑起的眉毛，繼續說道：
“尤其是第七條第四款，不得拒絕任何形式的合作這一條，以及關於成本分攤和資源保證的模糊描述。”
“這不符合《勞動合同法》關於平等自願、協商一致的原則，也超出了合理授權的範圍。”
“這並非我理解的、基於相互尊重和共同發展的合作基礎。”
她的用詞精準，直指法律核心，完全不像一個不諳世事的高中生，更像是一個深諳合約陷阱的資深人士。
李總監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她試圖解釋：“蘇晚晚同學，你可能誤會了。這是行業慣例，主要是爲了保障公司的投入不至於打水漂……”
“保障投入的方式有很多種，”蘇晚晚不卑不亢地打斷她，語氣依舊冷靜，“但絕不應該是通過剝奪藝人基本選擇權和尊嚴的條款。”
“如果合作的基礎是單方面的強制與不平等，那麼這樣的合作，恐怕很難長久，也更難創造出真正有價值的作品。”
她站起身，微微欠身：“再次感謝二位今天的時間。”
“對於籤約瀚海，我依然抱有期待，但我期待的是一份公平、透明、能真正激勵雙方共同奮鬥的合約。”
“如果公司無法在此基礎上進行調整，那麼，我只能很遺憾地拒絕這份籤約邀請。”
說完，她不再看李總監變幻不定的臉色和江董深不可測的目光，轉身，挺直脊背，步伐穩健地走向辦公室門口。
她的手握住冰涼的金屬門把手，輕輕拉開。
門外走廊的光照了進來，與她來時並無不同，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她沒有憤怒地摔門而去，也沒有怯懦地妥協哀求，而是用一種超出年齡的冷靜和鋒芒，捍衛了自己的底線。
這第一步，她走得很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