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硯深少年時期的大部分周末,都是在祖父周凜的書房裏度過的。
那時他寧願在操場上跑十圈,也不想對着那些泛黃發脆的書頁。但周凜堅持認爲,周家的繼承人不能只懂槍杆子和算盤,還得有點文化底蘊。
“這比你那金融模型難多了,”周老曾經拿着一本《說文解字段注》對他說,“但也有意思多了。”
周硯深那時不以爲然。直到很多年後,在商場上與人交鋒時,他偶爾引經據典,看到對方驚訝的表情,才慢慢體會到祖父的用心。
周三下午一點五十,周硯深把車停在人大校園外,步行走向公三教學樓。他今天特意選了件深藍色的羊絨衫,外搭一件休閒西裝,少了些商界精英的銳氣,多了幾分儒雅。
3407教室是個能容納百餘人的階梯教室。周硯深從後門進去,找了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教室裏已經坐了大半學生,多是女生,三三兩兩地聊着天。
兩點整,沈書儀準時走進教室。
她今天穿着一件湖水藍的素面旗袍,外搭米白色針織開衫。頭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挽在腦後,露出纖長白皙的脖頸。那藍色襯得她皮膚越發白皙,真如一件精致的青瓷。
周硯深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
“下午好,”沈書儀將教案放在講台上,聲音清泠如玉,“今天我們繼續討論魯迅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
沒有多餘的開場白,她直接切入正題。教室裏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她平穩清晰的講課聲。
周硯深原本只是想來“看看”,卻不自覺地被她的講課內容吸引。她講魯迅,不只是分析文本,而是將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的困境與抉擇娓娓道來。她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卻從不炫耀學識,而是真正在與學生交流思想。
講到精彩處,她會微微前傾身體,手指無意識地在講台上輕輕劃動。有學生提問,她會耐心聽完,然後給出思路清晰的解答,從不直接否定任何觀點,而是引導對方自己思考。
周硯深注意到,整整兩節課,沒有一個學生低頭玩手機。
課間休息時,有幾個學生上前問問題。沈書儀耐心解答着,目光偶爾掃過教室,在周硯深身上停留了半秒,微微頷首示意,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仿佛他只是一個普通聽課的學生。
周硯深也點頭回禮,心裏卻有些詫異——她似乎早就注意到他了。
下半節課,沈書儀講到魯迅與當代青年的精神聯結。她說:“魯迅的價值不在於被捧上神壇,而在於每個人都能在他的文字中找到自己的鏡像。他的懷疑、他的掙扎、他的堅持,穿越百年,依然能與今天的我們對話。”
周硯深看着講台上那個淡然自若的身影,突然理解了祖父爲什麼總說“書香門第”不同於暴發戶——這種浸潤在骨子裏的文化自信,不是金錢和權力能夠堆砌出來的。
下課鈴響,學生們陸續離開。周硯深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去。
“沈教授。”
沈書儀正在整理教案,聞聲抬頭,眼中沒有任何意外:“周先生。”
“講課很精彩。”周硯深真誠地說,“特別是關於知識分子精神獨立的那部分。”
“謝謝。”沈書儀禮貌地笑笑,繼續收拾東西,“周先生對現代文學也感興趣?”
“受祖父母影響,略知一二。”周硯深斟酌着用詞,“特別是古籍方面。”
沈書儀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周凜老先生和宋老夫人確實收藏頗豐。”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沈書儀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對周硯深露出一個抱歉的表情:“失陪一下,我得接個電話。”
她拿着手機走到窗邊,低聲說着什麼,語氣明顯輕鬆了許多,甚至還輕笑了一下。周硯深聽到幾個詞:“知道了...晚上見...別又遲到...”
掛了電話,沈書儀拿起包和教案,對周硯深點點頭:“周先生,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周硯深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已經轉身離開,步伐輕盈而迅速,那只湖水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當晚,周硯深回父母家吃飯。
周家的老宅位於西郊一個守衛森嚴的大院裏。周硯深到時,周凜正和宋知華在書房裏鑑賞新淘來的一本明代刻本。
“來得正好,”周凜頭也不抬,“看看這版刻,是不是萬歷本?”
周硯深湊過去仔細看了看:“紙張和墨色像,但版心題記的風格更像是嘉靖後期的。”
宋知華贊許地點頭:“眼力有長進。”
周硯深借機問道:“爺爺,您和蘇州沈家的沈老爺子很熟?”
周凜這才抬起頭,銳利的眼睛打量着孫子:“怎麼突然問起沈老?”
“今天偶然聽到沈老孫女的一場講座,講得很好。”周硯深盡量語氣平淡,“想起您似乎提過與沈家是舊識。”
“何止舊識!”周凜頓時來了精神,“我和沈玉山、秦紀之那老家夥,年輕時候就認識了。那時我們三個,一個當兵,一個搞文學,一個挖墳考古,誰也不服誰,見面就掐。”
宋知華笑着補充:“掐歸掐,感情卻好得很。你爺爺每次去蘇州,必定要去沈家叨擾幾天,和沈老一聊就是大半夜。”
“那老家夥,嘴上不饒人,肚子裏卻有真材實料。”周凜哼了一聲,眼中卻帶着笑意,“還有秦紀之,整天泡在墓地裏,渾身土腥味,卻偏偏娶了個如花似玉的顧琬君。”
宋知華接話:“琬君和我、徽之是閨中密友。當年我們在燕京大學讀書時,經常一起聽戲、逛書店。後來她嫁到蘇州,我們書信往來從未斷過。”她指了指書櫃上一個精致的木盒,“那裏還收着近年來的書信呢。”
周硯深若有所思:“沈家的家風似乎很特別。”
“沈家、明家、秦家,都是江南有名的書香門第。”宋知華溫聲道,“書儀那孩子是在書堆裏長大的,聽說小時候就能背誦《詩經》和《楚辭》了。”
周凜突然警惕地看了孫子一眼:“你小子打聽這麼多,該不會是對書儀有什麼想法吧?”
周硯深面不改色:“只是好奇。”
“我提醒你,”周凜正色道,“如果你是好奇或者玩玩,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書儀是沈、明、秦三家培養出來的姑娘,面上溫潤如玉,實則骨子裏自有文人的風骨和驕傲。不是那些你能隨便招惹的人。”
宋知華也點頭:“書儀小時候來家裏做過客,看着溫和,實則主意很正。你記得嗎,老周?那年她才十歲,就能和你辯論《史記》的注釋版本了。”
周凜哼笑:“怎麼不記得,小丫頭片子,嘴皮子利索得很,把她爺爺那套本事學了個十足。”
周硯深默默聽着,腦海中沈書儀的形象越發立體——不僅是講台上那個清冷的教授,還是騎着機車的酷颯女孩,更是十歲就能與祖父辯論《史記》的小才女。
第二天,周硯深讓林浩找來一套市面上罕見的《杜詩鏡銓》清刻本,派人送到沈書儀辦公室。
不到兩小時,東西原封不動地被退回,附着一張便籤:“周先生厚意心領,然此物過於珍貴,不敢承受。沈書儀”
周硯深挑眉,又試着邀請她共進晚餐,討論“魯迅與現代性”。回復很快過來:“感謝邀請,然近期課業繁忙,無暇赴約。祝安。沈書儀”
禮貌,疏離,沒有任何轉圜餘地。
陸時淵聽說後,在電話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周公子也有今天!送古籍都不收,這可真是踢到鐵板了。”
周硯深沒理會他的調侃:“她祖父和我祖父是故交。”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隨即陸時淵的聲音認真起來:“那你更得小心了。這種世家出來的姑娘,最忌諱仗着家世接近她的人。你得讓她覺得你看上的是她這個人,不是她的家世背景。”
周硯深掛了電話,看着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穿着藍色旗袍的身影,清冷如月光,可望而不可即。
他想起祖父的話——“骨子裏自有文人的風骨和驕傲”。
周硯深突然明白了爲什麼沈書儀對他若即若離。在她眼中,他可能只是一個仗着家世想要撩撥她的紈絝子弟。
這個認知讓他莫名有些不舒服。
第二天,周硯深又去了沈書儀的課堂。這次他提前到了,坐在了中間位置。
沈書儀依然穿着旗袍,是淡藕荷色的,簪子換成了銀簪。講課依然精彩,但與上周相比,似乎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警惕。
下課後,周硯深再次上前。
“沈教授,我想爲上次的冒昧道歉。”他語氣誠懇,“送古籍確實唐突了。”
沈書儀有些意外,但還是保持禮貌的微笑:“周先生不必在意。”
“我是真心對您的課程感興趣,”周硯深說,“不知以後是否還能來聽課?”
沈書儀斟酌片刻:“課堂是開放的,周先生若感興趣,自然歡迎。”
這周到的回應,比直接的拒絕更顯距離感。
周硯深點點頭,沒有再多說,轉身離開。
走出教學樓,秋日的陽光正好。周硯深抬頭望天,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祖父對他說過的一句話:“真正的好東西,都得慢火細燉,急不得。”
他掏出手機,撥通了顧衍之的電話。
“衍之,幫我個忙。人大文學院最近有沒有什麼學術活動?最好是沈書儀會參加的那種...”
電話那頭的顧衍之輕笑:“怎麼,周公子要開始走學術路線了?”
“只是感興趣。”周硯深語氣平靜,“非常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