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但格物院內的氣氛卻日漸活絡。王俊那些看似“離經叛道”的學識，在經歷了抗疫和救治慶泰兩樁實打實的功績後，漸漸贏得了院內首批成員發自內心的信服。不再僅僅是迫於皇命或好奇而來，他們開始真正沉浸於那些通過親手實驗便能窺見一二的“萬物之理”中。
然而，就在王俊着手規劃格物院下一步的研究方向——例如改進現有的度量衡工具，或是嚐試制作更精密的計時器——時，一場不期而至的風波，打斷了他的節奏。
這日午後，王俊正在整理一份關於基礎力學的講義，納蘭拿着一本賬冊，蹙着眉走了進來。
“夫君，你看看這個。”她將賬冊攤開在王俊面前，指着一處用朱筆圈出的款項，“這是府裏負責采買瓷器綢緞的管事剛報上來的賬目。這批新到的官窯青花瓷瓶，單價比往年高了近三成，說是江西那邊窯口出了變故，燒造不易。還有這幾匹蘇杭新緞，價格也漲得離譜。”
王俊對物價並不敏感，起初並未在意，只隨口道：“或許是物料人工上漲，也是常事。”
納蘭卻搖了搖頭，神色凝重：“若是普遍上漲也就罷了。我仔細核對了近半年的賬目，發現凡是由這幾位管事經手的采買，尤其是涉及宮中用度、勳貴之家競相追捧的‘雅物’，如瓷器、古玩、特定藥材、名匠打造的器物等，價格都暗中飛漲。而他們報賬的理由，無非是‘物料難得’、‘匠人稀缺’、‘路途艱險’等等，聽起來合情合理，細究卻經不起推敲。”
她抬起眼，看着王俊：“我懷疑，府裏有人，借着采辦之名，與外界的商人勾結，虛報價格，中飽私囊。而且，恐怕不止我們一家府上如此。”
王俊聞言，神色也嚴肅起來。他接過賬冊，仔細看了看納蘭圈出的部分。他對數字敏感，稍加計算，便發現了其中的貓膩。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物價波動，而是有組織的、針對高端需求的利益輸送。
“你懷疑是誰？”王俊問。
“目前還只是懷疑。”納蘭壓低聲音，“這幾個管事，都是在府裏經營多年的老人，背後關系盤根錯節，甚至可能牽扯到幾位姨娘房裏的人。沒有確鑿證據，動不得。”
王俊沉吟片刻。他本不欲插手府內庶務，但這等蛀蟲行徑，若任其發展，不僅損害富察家利益，長此以往，恐生更大禍端。而且，納蘭既然將此事告知他，便是希望他能援手。
“賬目上的問題，既然起了疑心，便可暗中詳查。”王俊道，“但若要人贓並獲，恐怕還需從府外着手。”
他思索着，忽然心中一動：“格物院近日正在嚐試統一一些度量標準，或許……可以借此機會，了解一下市面上這些‘雅物’的真實成本和流通環節。”
納蘭眼睛一亮：“夫君的意思是？”
“明日，我以格物院需采購一批特定規格的琉璃器皿和精鐵零件爲由，讓你懷疑的那幾個管事分別去不同的商號詢價、取樣。”王俊道，“你派幾個信得過、機靈的下人跟着，看看他們與哪些商號接觸，報價幾何，回來我們再比對分析。”
“好！”納蘭立刻點頭，“我這就去安排！”
接下來的幾天，王俊和納蘭便暗中忙碌起來。格物院的采購需求成了最好的掩護。果然，那幾個被懷疑的管事，報回來的價格差異巨大，且都與他們關系密切的商號報出了最高價。跟蹤的下人也回報，這些管事與商號掌櫃之間舉止親密，顯然並非普通的買賣關系。
證據一點點匯集起來。
然而，就在王俊和納蘭準備將初步調查結果告知馬爾泰，請其定奪時，一個意外的發現，讓事情變得更加復雜。
納蘭安插在其中一個管事身邊的心腹丫鬟，偶然聽到那管事與商號掌櫃的密談，其中竟幾次提到了“內務府”、“宮中采買”、“分潤”等字眼！
王俊和納蘭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
如果此事牽扯到內務府，那就不再是簡單的府內貪墨，而是可能涉及宮廷采購的腐敗大案！富察府這幾個管事，恐怕只是這條利益鏈上最末端的一環。
“怎麼辦？”納蘭有些緊張地抓住王俊的衣袖，“若真牽扯到內務府，甚至宮裏……阿瑪恐怕也會投鼠忌器。”
王俊眉頭緊鎖。他深知官場腐敗的頑固與凶險。拔出蘿卜帶出泥，富察家雖然勢大，但若貿然揭開這個蓋子，很可能引火燒身。
他沉思良久，緩緩道：“此事，不能由我們直接捅破。”
“那……”
“將我們查到的、僅限於富察府內部管事貪墨的證據，整理清楚，呈報給嶽父大人。”王俊道，“至於內務府那邊的牽連……點到即止，只作爲懷疑提出，請嶽父大人自行斟酌處置。如何決斷，由嶽父來定。”
這是最穩妥，也最符合他們身份的做法。既盡了提醒之責，又將最終的決定權和風險，交還給了馬爾泰。
納蘭想了想，點頭同意：“也只能如此了。”
當馬爾泰看到王俊和納蘭共同呈上的、條理清晰、證據確鑿的賬目比對和調查記錄時，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久經官場，如何看不出其中的關竅？尤其是最後那關於可能牽連內務府的暗示，更是讓他眼皮直跳。
他沉默了許久，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揮了揮手，讓王俊和納蘭退下。
數日後，富察府內進行了一次悄無聲息的人事清洗。那幾名涉事管事被以“辦事不力”、“賬目不清”等理由，或革職，或打發到了莊子上，他們背後的商號也再也接不到富察府的生意。至於內務府那邊，風平浪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事情似乎就這樣被壓了下去。
但王俊和納蘭都明白，這潭水，遠比他們看到的要深。這次聯手查賬，雖未能滌蕩污濁，卻讓他們第一次真正觸及到了這個時代光鮮表皮下的陰暗角落。
夜晚，王俊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納蘭走到他身邊，輕輕靠在他肩上。
“夫君，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她聲音有些悶。
王俊伸手攬住她，搖了搖頭：“不。你做得對。有些事，看見了，就不能裝作看不見。”
他頓了頓，低聲道：“只是這世道，想要做點事情，守住一點清明，比想象中更難。”
納蘭抬起頭，看着他沉靜的側臉，忽然道：“再難，也比渾渾噩噩、同流合污要好。至少，我們試過了。”
王俊低頭，對上她堅定的目光，心中微動。他攬着她的手臂緊了緊。
“嗯。”他應了一聲。
夜色依舊深沉，但兩人並肩而立的身影，卻仿佛能抵御這世間所有的污濁與艱難。他們不再是名義上的夫妻，而是在一次次風雨同舟中，真正成爲了彼此的依靠和盟友。前路漫漫，但他們已準備好，攜手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