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回到富察府時,已是月上柳梢。府門前的石獅子在清冷月色下默然矗立,門房見是他,忙不迭地開門,臉上帶着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有一絲諂媚。
他剛踏進二門,一道鵝黃色的身影便如乳燕投林般疾步迎了上來,帶起一陣香風。
“夫君!”
納蘭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不小,仰起的臉上寫滿了急切和擔憂,那雙總是神采飛揚的杏眼裏,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切。
“怎麼樣?皇上……沒爲難你吧?頭風症瞧得如何?太醫院那些老古板有沒有刁難你?”她連珠炮似的發問,聲音因爲緊張而微微發顫,抓着他手臂的手指也無意識地收緊。
王俊一路緊繃的心弦,在她這毫不作僞的關切中,倏地鬆弛了幾分。他甚至能感覺到她掌心傳來的、微微潮溼的溫熱。他低頭看着她,燭光廊影下,她鬢邊一支小小的珍珠流蘇簪子隨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映得她眼眸愈發明亮。
“沒事,”他聲音有些沙啞,帶着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溫和,“皇上準了我的方子和推拿手法,頭疾暫緩了些。還準了我制作幾樣小物件呈上。”
納蘭聞言,長長舒了一口氣,拍着胸口:“嚇死我了!我就知道夫君你一定行的!”那副與有榮焉的得意勁兒又回到了她臉上,仿佛在宮裏大放異彩的是她自己。
她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裏走,絮絮叨叨:“我讓廚房溫着參湯呢,你快去喝一碗壓壓驚。阿瑪剛才也打發人來問過兩次了,可見也是掛心着的……”
感受着手臂上傳來的牽引力和她嘰嘰喳喳的話語,王俊心頭那股從紫禁城帶回來的、冰涼的孤寂感,悄然消散,被一種暖融融的踏實所取代。
接下來的日子,王俊明顯感覺到府中衆人對待他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下人們請安時腰彎得更低,語氣更顯恭順。就連一向眼高於頂的慶泰,在一次家宴上,竟也破天荒地主動舉杯,含糊地說了句“妹夫如今簡在帝心,前途無量”,雖然語氣依舊有些別扭,但那份刻意爲之的疏遠和輕視,終究是淡了。
嶽父馬爾泰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真正的、超越利用價值的欣賞。一次書房獨處時,馬爾泰捻須沉吟道:“皇上近日頭風發作漸稀,對內務府呈上的那‘閱讀架’和改良燈架頗爲稱許。王俊,你此次做得很好,不驕不躁,分寸拿捏得宜。這宮裏的路,你算是初步走穩了。”
王俊躬身謙謝,心中卻明鏡似的。這“穩”,是建立在帝王一時之需和他持續展現價值的基礎上的,如履薄冰,片刻不敢鬆懈。
這日休沐,王俊難得清閒,在書房裏整理他那些“雜書”。納蘭端着一碟新做的芙蓉糕進來,見他正對着一本寫滿奇怪符號(化學方程式和物理公式)的書冊蹙眉思索,便湊了過來。
“夫君,這是什麼?鬼畫符似的。”她拈起一塊糕點,邊吃邊問。
“是一些……推演萬物之理的計算方法。”王俊隨口解釋,試圖用最淺顯的語言,“比如,爲何水燒開了會變成氣?爲何石頭扔進水裏會沉下去?”
納蘭眨眨眼,咽下口中的糕點,忽然道:“就像你之前說的,荷花池水變壞,是因爲太‘肥’了,生了看不見的小蟲子?”
王俊有些驚訝於她的舉一反三,點頭道:“夫人聰慧,正是此理。萬物運行,背後皆有規律可循。”
納蘭放下糕點,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神情變得有些認真:“夫君,你這些學問,雖然太醫院那些人不屑一顧,連阿瑪最初也只當是‘奇技’,可我覺得,它們比那些死板的經義文章有用多了。能救人,能解惑,能做出實實在在的東西。”
她拿起王俊畫廢的一張草圖,上面是他嚐試設計的、利用杠杆和滑輪省力的簡易起重裝置,雖然粗糙,但原理清晰。
“就像這個,若是用來搬運藥材重物,豈不是能省下許多人力?”她指着圖樣,眼睛發亮。
王俊看着她,心中震動不已。他從未想過,在這個時代,第一個真正理解並認同他這些“離經叛道”知識的,竟會是這個他最初以爲只會吃喝玩樂的貴族小姐。
“夫人不覺得這些是奇技淫巧,有辱斯文?”他忍不住問。
納蘭揚起秀眉,理所當然道:“能利國利民,方便生活的,便是好學問!管它來自何處,是古是今?那些空談仁義道德的,有幾個能像夫君你這樣,真能解決難題的?”
她這話,帶着一種近乎本能的實用主義和對新事物的開放心態,讓王俊仿佛在茫茫黑暗中,看到了一簇微弱卻堅定的火苗。
他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伸手從書架深處,取出一本他珍藏的、用這個時代文字重新整理抄錄的,更爲系統的基礎格物手冊。
“夫人若真有興趣,”他將書冊遞到納蘭面前,語氣鄭重,“可以從這本書看起。若有不解之處,隨時問我。”
納蘭看着他遞來的書,又抬頭看看他鄭重的神色,臉上先是驚訝,隨即綻放出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如同瞬間點亮的星辰。她伸出雙手,像接過什麼稀世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本書。
“好!”她重重地點頭,眼眸裏閃爍着求知的光芒和被信任的喜悅,“我一定認真看!”
窗外,天色湛藍,幾縷白雲悠然飄過。書房內,年輕的丈夫看着他名義上的妻子,而她正滿懷好奇與虔誠地,翻開了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
王俊忽然覺得,穿越至此的惶惑與被迫綁定的無奈,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某種意義上的安頓。前路依舊吉凶未卜,但這深宅大院之中,他或許,不再是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