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着旋兒撞在冰棱上,發出細碎的脆響。
陸尋裹緊沖鋒衣,登山靴在雪地上碾出深痕。他抬頭時,防風鏡上蒙了層白霜——海拔五千米的雪山,連呼吸都帶着冰碴子的刺痛。
風卷着雪粒往領口鑽,他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掛在胸前的相機。這是他第三次來雪山,前兩次都因暴雪封山無功而返,這次他說什麼也要見到茗煙。
“到了。”向導老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濃重的四川口音。
陸尋順着他的手指望過去。
山坳裏,幾株枯死的紅鬆歪斜着,枝椏上掛着冰掛,像凝固的淚。鬆針下的雪地上,鋪着半片褪色的藍布——是茶席。
茶席中央,一只冰裂釉茶盞靜靜立着,釉面如碎冰層層疊疊,在雪光裏泛着幽藍的光,像把天空揉碎了撒在瓷面上。
茶盞旁,坐着個穿月白棉袍的女人。她鬢角沾着雪,腕間系着茶藤手串,正低頭撥弄茶爐裏的炭火。
炭火燒得極慢,火星子“噼啪”炸開,落在雪地上,瞬間被凍成暗紅的瑪瑙。
“那就是茗煙師父。”老周壓低聲音,“冰裂釉的最後傳人。十年前她師父被推下山崖,她就守着這窯活計,再沒出過山。”
陸尋舉起攝像機,鏡頭裏的畫面有些模糊——防風鏡起霧了。他摘下眼鏡擦拭,再抬頭時,女人已抬起頭。
四目相對的刹那,陸尋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浸在鬆脂裏的陽光,可眼尾卻爬着細密的血絲。雪盲症的症狀,老周提過——長期在雪地勞作,視網膜被紫外線灼傷,視力會一點點潰散。但此刻她的目光卻清亮得驚人,像山澗裏未被污染的泉水。
“客人要喝雪水煮的茶?”她開口,聲音像山澗裏的冰泉,清冽中帶着幾分沙啞。
陸尋點頭,喉結動了動:“聽說您的冰裂釉茶盞,能煮出‘茶煙紋’。”
女人沒接話。她伸手撫過茶盞,指腹在釉面的冰裂紋上輕輕摩挲。那些裂紋細如發絲,卻深淺不一,像被風揉皺的湖面。
“冰裂釉不是釉。”她突然說,指尖停在一條最深的裂紋前,“是師父用茶末和骨灰調的漿,燒的時候,胎體裏的氣泡炸開,才裂出這些紋路。”
陸尋的攝像機鏡頭微微發顫。
“骨灰?”他脫口而出。
女人的手指頓住。她抬眼時,琥珀色的瞳孔裏浮起層霧,像雪地裏的晨靄:“我師父說,茶煙紋是亡魂的呼吸。每道裂紋裏,都困着個沒喝夠茶的魂兒。”
爐上的銅壺開始沸騰。女人起身,提起壺往茶盞裏注水——不是雪水,是壺裏滾沸的山泉水。
“真正的雪水,要等子夜。”她把茶盞推向陸尋,“現在的水太燙,會燙死茶煙。”
陸尋接過茶盞。杯壁的溫度透過掌心傳來,像捧着塊燒紅的炭。他湊近些,看見釉面下的裂紋裏,浮着絲絲縷縷的白汽——不是熱氣,是極淡的、帶着鬆針香的霧。
“茶煙要慢慢凝。”女人坐回火盆旁,重新撥弄炭火,“呼吸要勻,手要穩。茶煙是活的,你急,它就散;你慌,它就碎。”
她的手腕上,茶藤手串隨着動作輕響。陸尋注意到,每當她呼吸一頓,手串上的某顆菩提子就會泛起微光,像被看不見的手指輕輕叩響。
“您這手串……”
“師父的遺物。”女人打斷他,“他用茶藤編的,說茶藤吸了茶氣,能替他守着茶盞。”
炭火噼啪作響。茶盞裏的白汽越來越多,在盞口聚成薄紗似的霧。陸尋盯着那層霧,忽然看見霧裏浮出幅畫面——
是片竹林。
竹影搖曳間,有個穿灰布衫的老頭跪在窯前,往窯裏添鬆枝。他的手背上爬滿老年斑,卻把每根鬆枝都掰成寸段,仔細碼進窯口。
“師父?”女人突然輕喚,聲音發顫。
陸尋猛地抬頭。女人的琥珀色眼睛裏,正泛着水光。她盯着茶盞,喉結動了動:“他……他又在窯前燒茶盞了。”
陸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看見的不是幻覺。
茶盞裏的霧突然翻涌起來。白汽凝成細絲,在盞壁上勾勒出山脈的輪廓——是起伏的雪線,是蜿蜒的溪流,是懸崖邊的老鬆。
最後,霧氣在盞心聚成一滴,墜成極小的水珠,“叮咚”落進茶盞底部。
“成了。”女人鬆了口氣,指尖輕輕碰了碰盞壁。
陸尋湊近看,茶盞底部的水窪裏,浮着片極薄的冰——不是普通的冰,是半透明的、泛着幽藍的冰,冰紋裏還凝着幾點金芒,像撒了把碎星子。
“這就是茶煙紋?”他問。
女人搖頭:“這是茶煙的屍。”
她的聲音突然冷下來。陸尋這才注意到,她腕間的茶藤手串不知何時繃得筆直,菩提子上的微光變成了刺目的紅。
“茶煙是魂,要留在盞裏。”她盯着茶盞,指甲掐進掌心,“可剛才那滴冰……是師父的魂。他又想走了。”
陸尋這才想起老周說的話——茗煙的師父,十年前在窯前燒茶盞時,被資本的人推下山崖。
警察說是意外,可茗煙不信。她守着這最後一窯冰裂釉,守着師父的骨灰,守着這門快被忘掉的技藝。
“資本?”陸尋試探着問。
女人的目光掃過來,像淬了冰的刀:“三個月前,有夥人找到我,說要買我的茶盞。他們說,冰裂釉茶藝該申遺,該做成文創產品,該讓更多人‘體驗’。”
她冷笑一聲,“他們甚至帶來了設計師,說要改良茶盞,加藍牙音箱,加溫度感應。”
她抓起茶盞,指腹重重按在釉面的冰裂紋上:“這些裂紋是師父用命燒的,每道都刻着茶人的骨血。他們要‘改良’?他們懂什麼是茶煙紋?”
陸尋的攝像機突然自動對焦,拍下她手腕的特寫——茶藤手串上的菩提子,此刻正滲出極淡的血珠。
“您受傷了?”他驚呼。
女人這才發現,手串的絲線不知何時勒進了皮膚,血珠順着菩提子的紋路往下淌,滴在茶盞裏,濺起細小的漣漪。
“沒事。”她甩了甩手,血珠落在雪地上,瞬間被凍成暗紅的點,“老毛病了。雪盲症犯了,手總抖。”
陸尋看着她蒼白的臉,突然想起自己采訪過的那些非遺傳承人——他們總說“守藝難”,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難”:一個人守着一窯快熄的火,守着半屋子快爛的茶盞,守着記憶裏最後個會燒茶的人。
“您爲什麼不肯賣?”他問。
女人低頭盯着茶盞,茶煙紋在盞壁上若隱若現,像片即將消散的雲。
“我師父說,茶煙紋是給懂茶的人看的。”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可現在的人……他們要的是‘體驗’,是‘打卡’,是發朋友圈的九宮格。”
她突然抬頭,琥珀色的眼睛裏燃着股火:“你知道冰裂釉最金貴的地方是什麼嗎?不是釉面的裂紋,是燒釉時,師父的心跳。每燒一只盞,他要對着窯口坐三天三夜,跟着窯溫調整呼吸。窯溫高了,他得慢呼吸;窯溫低了,他得快呼吸。茶煙紋,是他用呼吸刻進釉裏的詩。”
陸尋的喉嚨發緊。他想起自己拍過的那些“非遺”視頻——鏡頭裏的傳承人笑容燦爛,說着“歡迎體驗”;可鏡頭外的工作室裏,堆着沒賣出去的仿制品,傳承人躲在角落抹眼淚。
“所以您不肯賣。”他說。
女人笑了,笑容裏帶着幾分淒涼:“賣了,誰來燒下一窯?”
風突然大了。雪粒子砸在茶席上,打溼了藍布。女人起身收拾茶盞,腕間的茶藤手串在雪光裏泛着暗紅。
陸尋注意到,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影子裏有個模糊的輪廓——是個穿灰布衫的老頭,正彎腰往窯裏添鬆枝。
“那是……”
“我師父。”女人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他又來守窯了。”
陸尋舉起攝像機,想拍下那個影子。可鏡頭裏的畫面突然扭曲,像被揉皺的紙。等他再聚焦時,影子裏只剩他自己,和那只泛着幽藍的茶盞。
茶盞裏的茶煙紋還在。
陸尋盯着那紋路看了很久,突然發現,那些冰裂紋的走向,和自己相機裏存的一張星圖驚人地相似——那是他在青海湖拍的,銀河墜地的樣子。
“您看過這個嗎?”他把相機遞過去。
女人接過相機,眯起眼睛看屏幕。她的手指輕輕劃過星圖,突然頓住——星圖裏某顆星星的位置,和她腕間茶藤手串的菩提子紋路,一模一樣。
“這是……”
“師父的茶盞。”陸尋說,“我查過資料,唐代冰裂釉的燒制溫度,和銀河的星軌周期有關。可能……”
他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女人捂住嘴,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她慌忙用袖子擦,可血還是順着手腕往下淌,滴在茶盞上,濺起的漣漪裏,浮出片極小的冰——和剛才那滴一樣,泛着幽藍的金芒。
“您又咳血了。”陸尋皺眉,“老周說您有肺病……”
“沒事。”女人把茶盞塞進他手裏,“幫我收着。等雪化了,我帶你去看泉眼。”
她轉身走進帳篷,背影在雪地裏晃成一片模糊的白。陸尋望着她的背影,突然聽見帳篷裏傳來壓抑的哭聲——很輕,像雪落的聲音,卻比任何哭聲都讓人心碎。
他低頭看向手中的茶盞。茶煙紋在盞壁上流轉,那些冰裂紋裏,似乎有個模糊的影子在動——是穿灰布衫的老頭,是系茶藤手串的女人,是漫天飛舞的茶煙。
陸尋突然明白,自己要找的“茶煙紋的真諦”,從來不在攝像機裏,不在AI程序裏,而在這些即將消逝的、帶着體溫的、帶着血淚的,活着的傳承裏。
風卷着雪粒子掠過茶席,吹起藍布的一角。陸尋看見布下露出半截木牌,上面用刀刻着幾個字:
茶煙不滅,守盞人不死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