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離當天的天色像被揉皺的灰布。
林嶼站在石屋門口,望着海平線上翻涌的鉛雲。潮水已經漫過燈塔的底座,鹹澀的海水漫過他的登山靴,浸得腳踝發涼。阿潮站在他身邊,腕間的銀鐲在風裏晃,發出細碎的響——那是奶奶的陪嫁,此刻正貼着她的脈搏,“叮咚”作響。
“船還有十分鍾到。”林嶼看了眼手表。
阿潮沒說話。她望着燈塔,喉結動了動,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跟我來。”
燈塔的鐵梯子被潮水泡得發脹,踩上去像踩在浸水的舊木頭上。林嶼扶着欄杆往上爬,阿潮走在前面,粗布裙的下擺沾滿泥漿,卻走得穩穩的。她的銀鐲在每一步裏都磕在鐵梯上,像在敲某種古老的鍾。
“到了。”她停在燈塔頂層,轉身時發梢掃過他的臉頰。
林嶼抬頭,看見她眼中的光——那不是恐懼,是某種近乎虔誠的堅定。她懷裏抱着那盞玻璃罩煤油燈,燈焰在風裏搖晃,卻始終沒滅。
“我要把它點燃。”她說。
林嶼的呼吸一滯:“阿潮,燈塔的機械已經……”
“我知道。”她打斷他,指尖撫過燈座上的銅鏽,“但燈芯是奶奶親手換的,燈油是她用海藻熬的。”她抬頭看向他,眼睛亮得像星子,“就算燈滅了,這團火也得燒到最後一刻。”
林嶼沒再說話。他接過她手裏的煤油燈,指尖觸到玻璃罩的溫度——和她的手一樣涼。
阿潮轉身走向燈塔邊緣,海風掀起她的裙擺,露出腳踝處的舊傷疤。林嶼想起三天前暴雨夜,她蹲在機械室裏纏銅軸的樣子,想起她腕間銀鐲新增的裂痕,想起她在錄音時哽咽的“永不獨返”。
“阿潮。”他輕聲叫她。
她回頭,嘴角揚起個極淡的笑:“林嶼,你知道嗎?”
“嗯?”
“我小時候總怕黑。”她的聲音被海風揉碎,“奶奶說,燈塔的燈是歸嶼島的心跳,只要燈亮着,島就不會沉。”她低頭摸了摸銀鐲,“現在……我要讓它跳最後一次。”
林嶼的喉嚨發緊。他望着她單薄的背影,突然想起導師說過的話:“有些告別,是爲了讓某些東西活得更久。”此刻他終於懂了——阿潮不是在熄滅燈塔,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把歸嶼島的心跳刻進火焰裏。
燈芯被點燃的瞬間,整座燈塔騰起橙紅色的光。
阿潮站在燈芯前,粗布裙被火焰映得發亮。她的銀鐲在火光裏泛着幽藍,像極了昨夜錄音筆裏未消磁的海浪聲。林嶼舉着攝像機,鏡頭裏的她站得筆直,像燈塔上的旗杆。
“要唱了。”她說。
海浪聲突然大了。
阿潮的聲音響起時,林嶼的指尖在攝像機遙控器上微微發抖——
“月在中天,潮在腳邊;
星落三星,船回港灣;
潮漲三寸,螺殼滿灘;
星隱月沉,潮退人散;
歸墟有信,潮聲不寒;
星圖在喉,海歌不朽;
歸嶼島的孩子,
永不獨返……”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卻越來越清亮。林嶼看見她的指尖在顫抖,看見她的眼淚砸在火焰裏,濺起細小的火星。唱到“永不獨返”時,她的身體突然前傾,像要撲向火焰。
“阿潮!”林嶼沖過去,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燙,像塊被火烤過的貝殼。“林嶼……”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幫我……唱完最後一句。”
林嶼的喉嚨發緊。他望着她眼中的光,突然想起自己在石屋整理的錄音——她在暗格前哼的那段旋律,調子和《歸墟》的殘譜完美契合。
“好。”他說,“我幫你唱。”
兩人的聲音混在一起,一個清亮,一個沙啞,像海浪和礁石的對話:
“歸嶼島的孩子,
永不獨返……”
唱完最後一句,阿潮的身體軟了下來。林嶼接住她,感覺她的體溫正從指縫裏流失。她望着他,嘴角揚起個極淡的笑:“聽到了嗎?”
“聽到了。”林嶼點頭,眼淚砸在她發間。
“那就好。”她輕聲說,“現在……把燈熄了吧。”
林嶼的手懸在燈芯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熄了吧。”阿潮重復道,“燈滅了,歌就活在潮裏了。”
他終於按下開關。火焰騰起的瞬間,整座燈塔陷入黑暗。
救援船的汽笛聲是在五分鍾後響起的。
林嶼抱着阿潮,站在燈塔頂端,望着海平線上浮起的白色船影。海浪拍打着礁石,發出沉悶的轟鳴,像在爲這場告別奏樂。
“要走了嗎?”他問。
阿潮點頭,手指輕輕撫過他的手背:“船來了。”
林嶼把她放下,從背包裏掏出那個裝着潮音石的木盒:“這個……”
“送給你。”阿潮打斷他,指尖碰了碰石盒,“替我……聽歸嶼島的心跳。”
林嶼接過木盒,突然想起什麼,從口袋裏掏出張皺巴巴的紙——是昨夜整理的《歸墟·終章》手稿。他展開紙頁,上面有他抄錄的歌詞,還有阿潮畫的歪歪扭扭的小人。
“這個……”他把紙頁塞進她手裏,“替我……記着。”
阿潮笑了,眼淚砸在紙頁上,暈開一片模糊的墨跡。她抬頭看向林嶼,眼睛亮得像星子:“林嶼,你知道嗎?”
“嗯?”
“我從來沒怕過。”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我怕的是……你沒聽見。”
林嶼的喉嚨發緊。他望着她眼中的光,突然明白,自己聽見的從來不是海歌,而是這個女孩用一生守護的、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
救援船靠岸時,林嶼抱着阿潮走上甲板。
船員遞來救生衣,他卻搖頭:“不用了。”他望着阿潮蒼白的臉,突然笑了,“她要和歸嶼島一起沉。”
阿潮的手指輕輕扣住他的掌心:“林嶼,答應我……”
“我答應你。”他說,“我會替你唱《歸墟》,替你守着燈,替你……記住歸嶼島的魂。”
阿潮笑了,閉上了眼睛。
船緩緩駛離歸嶼島時,林嶼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漸被海水淹沒的燈塔。他打開攝像機,播放起阿潮最後的錄音——
“歸墟有信,潮聲不寒;
星圖在喉,海歌不朽;
歸嶼島的孩子,
永不獨返……”
海浪聲裏,他仿佛又看見了她:站在燈塔頂端,銀鐲閃着光,唱着那首未完成的《歸墟》。
(聞渡視角·隱藏章節)
歸墟的星塵漩渦中,聞渡的指尖撫過六個光點。
燈塔的微光突然暴漲,映出阿潮燃燒的剪影。她腕間的銀鐲熔成銀水,在火焰中勾勒出完整的星圖。
“你後悔嗎?”他問。
光點裏的少女笑着搖頭,發梢的鹽粒化作星塵:“我守住了燈塔,守住了歌……”她的聲音突然被海浪吞沒,“也守住了他藏在《流水》裏的那滴淚。”
聞渡的星塵微微發顫。
他望向其他光點:染坊的梁下,雀靈的藍布帶正被風掀起;紙影戲台的殘骸上,柳雲深的紙人跳完了最後一支舞;茶煙消散的山巔,茗煙的茶盞裏浮起一朵冰花……
“他們都知道。”聞渡輕聲說。
他攤開掌心,阿潮的星圖融入星塵。遠處傳來潮汐的轟鳴,像一場永不停歇的挽歌。
————
林嶼回到岸上時,懷裏還抱着那盞煤油燈。
燈罩上的裂痕裏,滲出細密的水珠,像極了眼淚。他把燈放在書桌上,旁邊是阿潮的銀鐲、潮音石,還有那頁抄錄的《歸墟》手稿。
深夜,他坐在桌前,打開攝像機,播放起阿潮最後的錄音。
“歸墟有信,潮聲不寒;
星圖在喉,海歌不朽;
歸嶼島的孩子,
永不獨返……”
窗外的海浪聲裏,他仿佛又看見了她:站在燈塔頂端,銀鐲閃着光,唱着那首未完成的《歸墟》。
他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下:
“有些文明,本身就是活的。
它們活在潮聲裏,活在星圖裏,
活在每一個聽見過它們的人心裏。
而我和她,
是這些活着的文明的,
最後見證者。”
筆鋒頓了頓,他又添了一句:
“也是,
彼此生命裏,
最明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