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永順紗行回來,沈知微沒直接回家。她讓車夫在城裏繞了幾圈,最後停在了一條相對安靜、但鋪面都頗爲體面的街道口。這裏離她家原先那間“錦繡緣”鋪面不遠。
她沒下車,只是隔着車窗簾子的縫隙,靜靜看着斜對面那間已經換了匾額、寫着“江氏布莊”的店鋪。鋪子門臉煥然一新,夥計穿着統一的青色短褂,迎來送往,顯得井井有條,生意似乎不錯。
那個徽商江淮,能把一個沈家經營得不溫不火的鋪子,在短時間內打理成這樣,確實有些本事。趙掌櫃說他“還算正派,有手腕”,這評價不低。
接下來要見的,就是這個人了。該怎麼開口?盤出去的鋪子,還能怎麼做文章?合夥?她一個失了頂梁柱、被族親虎視眈眈的閨閣女子,拿什麼跟一個精明商人合夥?
沈知微揉了揉眉心,感覺比在祠堂面對那群族老還累。
回到那個如今連空氣都帶着壓抑的家裏,還沒踏進西廂房門,就聽見裏面傳來繼母王氏帶着哭腔的抱怨和一個有些尖細陌生的女聲。
“……這屋子怎麼住人?瞧瞧這灰!這家具破的!我們可是奉了族老的命過來照應你們,難不成就讓我們睡這破地方?”
沈知微腳步一頓,眼神冷了下來。族裏的動作真快。
她推門進去,只見屋裏除了惶惶不安的王氏和一臉氣憤的秋月,還多了兩個婦人。一個是族裏一位遠房嬸子,姓錢,出了名的嘴碎貪小便宜;另一個是她帶來的年輕媳婦,吊梢眼,正挑剔地用手指抹着窗櫺上的灰。
錢嬸子一見沈知微,立刻換上一副“我可都是爲了你們好”的表情:“哎呦,知微回來啦?你看看,族裏擔心你們母女孤單,特意讓我們過來做個伴兒。就是這屋子……也太簡陋了些,要不,咱們換到那邊正房去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那正房雖然被查封,但廂房並未貼條,只是沈知微顧忌着官府,一直沒讓王氏去動。這錢嬸子,胃口倒是不小。
沈知微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掃過那年輕媳婦還在東摸西摸的手,淡淡道:“錢嬸子費心了。正房有官府的封條,動不得。這西廂雖然簡陋,收拾一下也能住人。秋月,去幫錢嬸子和這位嫂子把旁邊那間空屋子收拾出來,被褥都用新的。”
她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那年輕媳婦訕訕地縮回了手。
錢嬸子還想說什麼,沈知微已經轉向王氏:“娘,我有些乏了,想歇會兒。” 直接下了逐客令。
錢嬸子碰了個軟釘子,臉色不太好看,嘀嘀咕咕地帶着媳婦出去了。
人一走,王氏就抓住沈知微的手,眼淚又下來了:“微兒,這可怎麼是好?她們這分明是來盯着我們的……”
“我知道。”沈知微拍拍她的手,眼神銳利,“她們願意盯,就讓她們盯。只要我們行得正,她們抓不到錯處。娘,您記住了,無論她們說什麼,問什麼,您只管推說不知道,或者往我身上推。”
打發了王氏去休息,沈知微獨自坐在窗前。家裏多了兩雙眼睛,她行事必須更加小心。見江淮的事,得盡快,而且得找個更穩妥的借口。
她想起母親冊子裏,除了那奇怪的“流水賬”,後面似乎還有幾頁,畫的是一些織物的紋樣和結構圖,旁邊標注着用料、經緯密度之類的,看起來像是……改進織機或者新式織法的筆記?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漸漸清晰。
兩天後,沈知微以“母親忌日將近,想去廟裏上香祈福,順便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經布爲母親供奉”爲由,帶着秋月出了門。這個理由合情合理,錢嬸子雖然眼神狐疑,卻也找不到由頭阻攔,只暗暗叮囑那年輕媳婦跟緊點。
馬車先去了城外的寺廟。沈知微規規矩矩地上香、捐了香油錢,又去看了看廟裏寄售的經布,磨蹭了快一個時辰,才吩咐車夫回城。
“去‘江氏布莊’。”她對車夫說,“聽說他家的棉布質地好,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請回去做供奉的經幡。”
這個理由,完美地銜接上了。
再次站在“江氏布莊”門口,沈知微的心態已與上次隔窗窺探時不同。她深吸一口氣,帶着秋月走了進去。
店鋪裏客人不少,夥計忙而不亂。沈知微徑直走向櫃台,對裏面一個看似管事的中年人道:“請問,江淮江掌櫃在嗎?小女子姓沈,有事想與江掌櫃面談。”
那管事打量了她一下,見她衣着素淨但氣度不凡,不敢怠慢:“東家在後堂書房,姑娘請稍候,容小的去通傳一聲。”
片刻後,管事回來,客氣地引着沈知微主仆穿過店鋪後門,來到一處小巧安靜的後院。書房門開着,一個穿着雨過天青色直裰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
他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一雙眼睛尤其亮,看人時帶着商人特有的審視和精明,但又不讓人感到冒犯。
“沈姑娘?”江淮微微頷首,聲音清朗,“在下江淮,請進。”
書房布置得簡潔雅致,多是書籍和賬冊,空氣中飄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分賓主落座後,江淮親自斟了茶,開門見山:“沈姑娘光臨,可是爲了先前‘錦繡緣’鋪面之事?契約銀錢當日都已結清,莫非有何不妥?”
“江掌櫃誤會了。”沈知微端起茶杯,指尖微涼,“鋪面盤給江掌櫃,是家父之前定下的事,並無不妥。今日冒昧來訪,是另有事想與江掌櫃商議。”
她放下茶杯,從秋月手中接過一個布包,打開,裏面是幾頁她昨夜照着母親筆記臨摹下來的織物結構圖和一些簡要說明。
“江掌櫃請看,”她將圖紙推到江淮面前,“這是家母生前留下的一些關於織物改良的設想。小女子才疏學淺,看不太明白,只覺得似乎有些意思。聽聞江掌櫃見多識廣,善於經營,故而想來請教一番,不知這些……是否有付諸實踐的價值?”
她沒有直接提合夥,而是拋出了一個誘餌。母親的那些筆記是否真有大用,她不確定,但這至少是一個能引起對方興趣的切入點。
江淮起初神色平靜,但當他拿起那幾頁紙,目光掃過那些精細的結構圖和旁邊清晰的標注時,眼神漸漸變了。他從隨意瀏覽變得專注,手指甚至無意識地在圖紙上某處復雜的經緯交錯點上輕輕敲擊。
“這……”他抬起頭,眼中難掩驚訝,“沈姑娘,令堂……竟精通此道?這圖上的織法,看似在現有綾機基礎上做了改動,若能成,織出的布料紋理會更緊密,光澤也更潤澤……還有這個,‘雙面異色’的構想,雖然只是雛形,但思路極爲巧妙!”
他越說越興奮,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徹底不同了,充滿了探究和濃厚的興趣:“沈姑娘,這些圖紙,可否容江某仔細參詳幾日?”
成了!沈知微心中一定,知道第一步走對了。她面上依舊保持着得體的平靜:“江掌櫃是行家,能得您青眼,是家母這些手札的榮幸。圖紙您盡管拿去參詳。只是……”
她適時地露出些許難色,輕嘆一聲:“不瞞江掌櫃,家父近日遭逢變故,想必您也有所耳聞。如今家中艱難,族親……亦有些紛擾。小女子拿出母親遺物,也是存了萬一之想,若這些設想真有些許價值,或許能……爲家中尋一條貼補之計。”
她話說得含蓄,但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我手裏可能有你想要的技術雛形,而我需要錢和抵御族親的資本。
江淮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明白了她的來意。他沉吟起來,手指輕輕摩挲着茶杯邊緣,目光在那幾頁圖紙和沈知微沉靜的臉上來回移動。
書房裏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市井聲。
沈知微的心微微提着,她知道,接下來江淮的決定,至關重要。他若只想空手套白狼,拿走圖紙,她幾乎沒有辦法。她只能賭,賭這個被趙順評價爲“還算正派”的徽商,有更長遠的眼光。
良久,江淮終於開口,聲音沉穩:“沈姑娘,令堂的手札,價值非凡。江某不願白白占這個便宜。”
他頓了頓,看着沈知微,眼神銳利而真誠:“兩個方案,供沈姑娘斟酌。其一,江某願意出價,買斷這些圖紙和後續可能的相關手札。”
“其二,”他話鋒一轉,“若沈姑娘有意,我們或可……合作。以姑娘提供的這些改良思路入股,江某負責出資、雇工、生產和售賣。所得利潤,按約定比例分成。如此,姑娘既可得一份長期進項,也不必一次性賣斷母親的心血。”
他微微前傾身體,語氣帶着商人的精明與魄力:“當然,合作的前提是,這些圖紙所載的改良之法,確實能織出更勝一籌的布料。這需要時間試驗。在成功之前,姑娘若家中急用,江某可以先行支借一部分銀錢,以解燃眉之急。”
沈知微聽着,心髒怦怦直跳。買斷?那是一次性的,無法長遠。合作!這正是她想要的結果!雖然前期可能收益慢,但細水長流,而且將她與江氏布莊的利益捆綁在一起,無形中也多了一份對抗族親的底氣。
她幾乎沒有猶豫,迎上江淮的目光,清晰地說道:“我選合作。”
江淮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麼選。他笑了笑,那笑容沖淡了些許商人的精明,顯得真誠了幾分:“沈姑娘爽快。既如此,我們便需立個簡單的契書,將合作方式、占股、支借銀錢等事項一一寫明,以免日後糾紛。”
“理當如此。”沈知微點頭。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就合作細節進行了細致的商討。沈知微雖然初次接觸這些,但她心思縝密,又有母親筆記裏零星提到的商業意識打底,在一些關鍵條款上,竟也能與江淮有來有往,並未完全落入下風。
江淮看在眼裏,心中的驚訝更甚。這位沈家姑娘,比他想象的要聰明和堅韌得多。
當沈知微拿着那份墨跡未幹的簡單契書,以及江淮作爲“前期試驗投入”先行支借給她的一百兩銀票走出江氏布莊時,外面的天色已經近黃昏。
秋月跟在身後,懷裏緊緊抱着那個裝着銀票的小匣子,激動得臉都紅了:“小姐!咱們……咱們有錢了!還能跟江掌櫃合夥做生意!”
沈知微輕輕“嗯”了一聲,將那份契書仔細折好,貼身收起。一百兩銀子,不多,但足夠應付一段時間的基本開銷,也能讓她在族裏那些人面前,稍微挺直一點腰杆。
更重要的是,她終於爲自己,爲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撬開了一道縫隙,找到了一條或許能通往光明的路。
她回頭看了一眼在暮色中亮起燈籠的“江氏布莊”匾額。
江淮……這個人,或許真的可以合作。
接下來,就是要應付家裏那兩位“族親”,以及,想辦法試驗母親那些圖紙上的織法了。路還很長,但至少,她已經邁出了最艱難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