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是被雨聲吵醒的。
凌晨三點,窗外的雨下得又急又猛,噼裏啪啦地砸在項目部臨時辦公室的玻璃窗上,像無數只手在急促地叩門。她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電腦屏幕還亮着,37號建築的結構初步檢測報告攤開在桌面上,紅色的批注密密麻麻——“承重牆老化”“地基沉降超標”“修復成本預估超預算30%”。
手機在桌面上震動了一下,是檢測組組長發來的消息:“林工,暴雨可能加劇牆體開裂,37號那邊得去看看。”
林晚猛地坐直身體。她抓起桌上的傘,抓起外套就往外沖。項目部在巷口的臨時板房,跑到37號不過百米距離,可狂風裹挾着雨水,瞬間就打溼了她的褲腳。
老巷在暴雨裏像一頭沉默的巨獸。路燈被風吹得搖晃,光線忽明忽暗,青石板路積了水,踩上去能沒過腳踝。37號的大門虛掩着,被風吹得“哐當”作響,林晚推開門時,心髒猛地一縮——牆角那道原本手指寬的裂縫,此刻已經拓寬到能塞進拳頭,雨水順着裂縫往裏滲,在地面積成小小的水窪。
“該死。”她低罵一聲,從包裏翻出卷尺和手電筒,蹲下身測量裂縫的長度。冰冷的雨水順着傘沿滴下來,落在她的手背上,凍得她指尖發麻。
“你怎麼來了?”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林晚回頭,看見蘇漾披着一件黑色的沖鋒衣,手裏拿着一把大得誇張的傘,站在門口。她的頭發有些亂,臉頰被雨水打溼,卻絲毫不見狼狽,反而眼睛亮得驚人,像雨夜裏的貓頭鷹。
“檢測組說裂縫可能擴大。”林晚指了指牆角,“你看這裏。”
蘇漾走過來,蹲在她身邊。手電筒的光束下,那道裂縫像一道猙獰的傷疤,橫亙在青磚上。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伸手輕輕碰了碰裂縫邊緣的磚塊,指尖立刻沾上溼冷的泥漿。
“我就知道會這樣。”蘇漾的聲音有些悶,“去年雨季就裂了點縫,張奶奶說沒事,用水泥糊上就行……”
“這不是糊水泥能解決的問題。”林晚打斷她,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專業的嚴肅,“地基沉降導致牆體受力不均,再淋雨可能會塌。必須盡快疏散周圍住戶,設置警戒區。”
蘇漾抬起頭,雨水順着她的發梢滴下來,落在睫毛上。“疏散?然後呢?直接拆了?”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會重新申請評估,看有沒有加固的可能。”林晚避開她的目光,低頭記錄數據,“但現在,安全第一。”
蘇漾沒說話,只是站起身,走到那台舊發報機前,小心翼翼地用沖鋒衣的下擺擦去上面的水珠。她的動作很輕,像是在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寶,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呵護。
林晚看着她的背影,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做了十年設計師,早已習慣用數據和圖紙說話,習慣在“安全”和“成本”之間找到最優解,可蘇漾此刻的樣子,讓她第一次覺得,有些東西或許不能用數字來衡量。
“先走吧。”林晚收起卷尺,“雨太大了,留在這裏不安全。”
蘇漾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那台發報機,跟着林晚走出37號。關門前,林晚特意用石頭抵住門板,防止風把它吹開。
兩人並肩走在雨巷裏,雨聲太大,誰都沒有說話。林晚的傘不大,有意無意地往蘇漾那邊偏了偏,自己的半邊肩膀很快就溼透了。蘇漾似乎察覺到了,往她身邊靠了靠,把手裏的大傘往中間挪了挪:“用我的吧,你的傘太小了。”
傘面是深藍色的,邊緣印着零星的顏料斑點,聞起來有淡淡的鬆節油味。林晚接過傘,手指碰到蘇漾的指尖,又是一陣細微的電流感。
“你怎麼也這麼晚過來?”林晚沒話找話。
“畫室的窗戶沒關緊,擔心雨水漏進去。”蘇漾踢了踢腳下的水窪,“剛把畫收起來,就看見你往這邊跑。”
林晚“哦”了一聲,突然想起蘇漾的畫室就在巷尾,離37號不遠。“你的畫室沒事吧?”
“沒事,老房子的窗戶看着破,密封性其實挺好。”蘇漾笑了笑,“而且我在窗台上擺了一排多肉,能擋點雨。”
說話間,已經走到蘇漾的畫室門口。那是一間臨街的小平房,門楣上掛着塊木牌,寫着“漾畫室”三個字,字體歪歪扭扭的,像是用毛筆隨意寫上去的。門口堆着幾個舊花盆,裏面的多肉果然被雨水洗得油亮。
“進來避避雨吧。”蘇漾掏出鑰匙開門,“雨這麼大,你也回不去項目部。”
林晚猶豫了一下。畫室的門推開時,一股混合着顏料、鬆節油和舊木頭的味道撲面而來,意外地讓人安心。屋裏沒開燈,借着窗外的天光,能看到牆上掛滿了畫,地上堆着畫架和顏料管,角落裏有一張小小的沙發,上面鋪着洗得發白的毯子。
蘇漾摸到牆上的開關,暖黃色的燈光立刻填滿了屋子。“隨便坐,我去給你找條幹毛巾。”
林晚站在原地,打量着這間畫室。牆上的畫大多是老巷的風景——清晨的早點攤,午後曬太陽的貓,傍晚收攤的雜貨鋪老板……畫裏的人都帶着淡淡的笑意,連陽光都像是有溫度的。她的目光落在一幅未完成的畫上,畫的是37號門口的那棵老槐樹,樹下站着一個穿白裙子的小女孩,正仰頭看着樹上的槐花。
“那是張奶奶的孫女,小時候總在樹下玩。”蘇漾拿着毛巾走過來,遞給她,“去年搬走了,去外地讀大學。”
林晚接過毛巾,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畫得很好。”
“瞎畫的。”蘇漾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比起你的設計圖,差遠了。”
“不一樣。”林晚認真地說,“你的畫裏有生活。”
蘇漾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你的設計圖裏有未來啊。”
這句話讓兩人都沉默了。未來與生活,似乎本該是相輔相成的東西,可在這片老巷裏,卻成了對立的選擇。
蘇漾去燒了水,給林晚泡了一杯熱茶。杯子是粗陶的,上面畫着一只簡筆畫的貓,和牆上的畫風格很像。“嚐嚐,本地的綠茶,有點澀,但解乏。”
林晚捧着杯子,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到心裏,驅散了不少寒意。她看着蘇漾在畫架前坐下,拿起畫筆,開始補畫那幅老槐樹。雨聲敲打着窗戶,屋裏只有筆尖劃過畫布的沙沙聲,還有兩人淺淺的呼吸聲。
“你爲什麼非要保住37號?”林晚突然問。
蘇漾的畫筆頓了頓,顏料在畫布上暈開一小點綠色。“我爸媽以前是考古隊的,總在外面跑,我跟着奶奶在這巷子裏長大。”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那時候放學,總愛往37號跑,張奶奶的姑姑會給我糖吃,還教我認電報機上的字母。”
她放下畫筆,轉過身看着林晚:“你知道嗎?那台發報機,除了發過軍情,還發過很多普通人的消息。誰家生了孩子,誰家親人平安歸來,誰家的錄取通知書到了……這些消息順着電線傳出去,又帶着回音回來,這屋子就像有了心跳。”
林晚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是個木匠,總愛在家裏敲敲打打,刨花堆在牆角,像堆着一堆雪。他說木頭是有生命的,你對它好,它就會給你長出漂亮的花紋。後來家裏的家具被搬上卡車時,父親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裏,手指摸着牆上的釘痕,半天沒說話。
“修復成本可能會很高。”林晚低聲說,“開發商那邊……”
“錢可以想辦法。”蘇漾打斷她,語氣很堅定,“我已經在網上發起了衆籌,很多以前住在這裏的人都捐了錢,說想保住這棟樓。”她指了指牆角的一個紙箱,“裏面全是他們寄來的老照片,說要留給未來的人看。”
林晚看着那個紙箱,突然覺得,自己設計圖上的線條再精準,也畫不出這些照片裏藏着的重量。
雨漸漸小了,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蘇漾把畫收好,轉過身對林晚說:“雨快停了,我送你回去吧。”
兩人走出畫室時,空氣裏彌漫着雨後泥土的清香。老巷在晨光裏慢慢蘇醒,有早起的老人打開門,看見她們,笑着打招呼:“小漾,跟林設計師一起散步呢?”
蘇漾笑着應了一聲,林晚也點了點頭。走到巷口時,林晚停下腳步,看着蘇漾:“我會再跟開發商談談,爭取把修復方案報上去。”
蘇漾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
“但我不敢保證一定能成。”林晚看着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我只能說,我會盡力。”
“謝謝你,林晚。”蘇漾的聲音裏帶着笑意,像雨後的陽光,“不管結果怎麼樣,我都謝謝你。”
林晚看着她轉身走進巷子裏的背影,突然覺得,手裏的粗陶杯似乎還殘留着她的溫度。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溼透的肩膀,又抬頭看了看天邊的朝霞,第一次覺得,這片她逃離了十年的老巷,或許並沒有那麼糟糕。
回到項目部時,林晚立刻打開電腦,開始修改評估報告。她在“修復建議”那一欄,寫了滿滿三頁紙,從加固方案到材料選擇,甚至連如何保留發報機的展示位置都寫得清清楚楚。
寫完最後一個字時,天已經大亮了。林晚伸了個懶腰,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喝了一口,舌尖嚐到一絲淡淡的澀,卻又帶着回甘。
她拿出手機,給蘇漾發了條消息:“報告改好了,等我消息。”
很快,蘇漾回復了一個笑臉,後面跟着一句:“我給你留了早餐,在畫室門口的保溫桶裏。”
林晚看着那條消息,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了彎。窗外的陽光透過雨洗過的玻璃照進來,在她的設計圖上投下一片溫暖的光斑。她突然覺得,或許這一次,她真的能畫出一張既有線條,又有溫度的圖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