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沉重的柴刀刀柄,在張宇凍得僵硬、裹滿血污的手中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棱印。每一次將刀尖杵進凍結的雪坡地面,都伴隨着身體不堪重負的顫抖和肋下傷口撕扯般的劇痛。山勢越來越陡,西向的冷風如同無數小刀子,卷着雪沫狠狠刮在臉上、脖頸上。魏五慌亂逃竄時留下的痕跡,在雪地上變成了一片狼藉:被踩踏倒伏的枯黃野草形成一條雜亂的路徑,被荊棘扯破的碎布條如同絕望的遺蛻,斑斑點點的暗紅血跡在潔白的積雪上分外刺眼——那是魏五被尖銳植物劃破皮肉留下的。

張宇死死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不斷向上攀爬。身體裏最後一點熱量和精力都在劇烈消耗,肺部像被粗糙的砂紙反復打磨,每一次吸氣都帶着腥甜的鐵鏽味和灼痛。視野邊緣開始出現大片的灰黑色陰影,如同浸染的墨漬,預示着隨時可能到來的昏厥。但他不能停!停在這裏,秦老六必死!他自己也會被活活凍僵,與這片冰冷的林坡融爲一體!

追蹤的痕跡在臨近一片被厚密枯枝半掩的陡峭岩壁前戛然而止。那裏有一道窄窄的、近乎垂直的陡峭裂口,旁邊堆着被踩塌的積雪。痕跡到這裏消失了,魏五顯然是貼着岩壁攀上去了。

張宇停下來,靠着冰冷的岩石劇烈喘息。抬頭望向那道高聳、覆雪的絕壁。攀上去?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態,幾乎等同於自殺。

退回去?回到那所謂的“峪口村”方向?不,那更可能是絕路!魏五臨逃前的指路,那種撇脫禍水的急迫太過清晰!真正的生路,只可能是這個方向!

他的目光如同瀕臨熄滅的灰燼中最後一點火星,不甘地、死死掃視着周圍的環境。就在這時,岩壁更高處、大概七八丈(二十多米)的位置,一陣猛烈的寒風打着旋從上方卷過!

這股突兀的風刮走了覆在岩壁凸出岩石上的積雪,瞬間顯露出一段極爲不尋常的、人工開鑿過的痕跡!

石階!

幾塊明顯是人力粗略鑿打出來的、歪歪扭扭的石塊,如同殘破的骨節般,嵌嵌在陡峭的岩壁上!雖然大部分被積雪掩蓋,只有頂部兩三階在呼嘯的風雪中若隱若現!

人工的石階!就在這片近乎絕壁的懸崖半腰!這絕不可能是自然形成!必定是人類活動的痕跡!魏五慌亂間,走的可能就是這條藏在積雪裏的絕壁捷徑!

一股絕地反擊般的血勇,伴隨着刺骨的絕望,瞬間沖上張宇的頭頂!他不再猶豫!將柴刀用破布條死死綁縛在自己唯一能活動的手臂上(右臂),確保不會脫手。然後,他深吸一口氣,任由那冰冷刺骨的寒氣混合着血腥味狠狠灌入灼痛的肺腑,強行壓下身體的抗議和撕裂的劇痛!他撲向那岩壁的裂縫!

手指死死摳進岩壁冰冷溼滑的縫隙和凍土裏!腳底摸索着被前人踩塌雪留下的、勉強能借點力的凹凸。身體緊貼着冰冷粗糙的岩壁,每一次向上挪動都像在刀尖上舞蹈,每一次腳底打滑都讓心髒如同被巨手攥緊,在深淵邊緣瘋狂搖擺!寒風如同鞭子抽打在裸露的皮膚上,凍得幾乎失去知覺。攀爬不到三分之一的高度,他感覺右臂(綁着柴刀的那只)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知覺,小臂上被自己狠心劃開的傷口在寒風中暴露着,深可見骨的創面結了薄薄的冰晶,每一次用力牽扯都帶來深入骨髓的痛楚。

不知攀爬了多久,也許是短暫的一刻鍾,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當他一只手終於扒上那道人工石階的邊緣時,身體所有的力氣已經被徹底抽幹!他用盡最後的意志力,如同破麻袋一樣翻滾上去,重重砸在覆蓋着厚雪的台階平面上,濺起一片冰冷的雪沫。劇烈的震動讓肋下和胸腹的傷勢瞬間爆發,喉嚨裏那股憋了許久的腥甜再也壓制不住!

“噗——!”

一大口深紅發黑的淤血狠狠噴濺在眼前潔白的雪地上!刺目猩紅!身體如同散了架的朽木,癱軟在冰冷的台階上,動彈不得。視線模糊發黑,天地都在旋轉。寒冷如同附骨之蛆,貪婪地吸取着身體裏最後一絲暖意。

完了嗎……就要止步於此了嗎……秦老六……

無盡的疲憊和劇痛如同漆黑的潮水,溫柔地、緩緩地漫過意識,試圖將他拖入永恒的黑暗。放棄吧……太累了……

就在意識徹底沉淪的刹那,風雪呼嘯的山壁頂端,一股猛烈的勁風穿行而過!

風中夾雜着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味道!

煙味!

不是草木焚燒的生煙!是那種……常年累月熏烤火塘之後,滲入木梁、牆壁每一處縫隙的陳年老煙味!是活人做飯、取暖、起居活動留下的氣息!是只有煙火人家長久居住才會孕育出的、混雜着微弱油煙、土腥和人氣的復雜氣味!

這股氣味被高處的寒風精準地卷送下來,如同無形的鉤索,狠狠鉤住了張宇幾乎完全消散的意識!

煙味!山頂有人煙!

這個認知如同在瀕死的心髒上狠狠刺入了一劑強心針!幾乎完全渙散的瞳孔驟然凝聚出針尖般的一點寒光!他喉嚨裏發出一聲非人的、如同瀕死野獸被激發出最後凶性的低沉嘶吼!一股源於生命最底層的、對“活着”的瘋狂渴求瞬間壓倒了所有的傷痛和疲憊!

他掙扎!他蠕動!如同一條被斬斷了半截的蛇,用還能活動的半邊身體和咬住台階的牙齒,一寸寸、一寸寸地向上拱!身體在冰冷的石階和厚雪上犁出一道混雜着暗紅血痕的慘烈軌跡!

一層!又一層!冰冷的石階像通往煉獄的階梯,承載着他殘破身軀的蠕動!

終於!當身體徹底滾上最後一級台階,翻過那道懸在天際線般的山梁脊背時,眼前豁然開朗!

山頂風雪更甚!寒風卷着雪粉肆虐咆哮!視線被茫茫白色所統治!但在那風雪的間隙,在下方背風坡被層層積雪覆蓋的低凹山坳裏,幾簇極其微弱的、橘黃色的光點在灰白的暴雪背景中艱難地跳動、搖曳!

那不是幻覺!

光!燈火!不止一盞!雖然極其微弱,如同狂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但那確實是活生生的、屬於人類聚居地的燈火!

炊煙!真正的生路!

一股滾燙的液體,混合着血水、冰碴和無法言喻的復雜情緒,猛地涌上張宇的眼眶!

他劇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動千瘡百孔的身體,帶來深入靈魂的痛楚,但那雙爬滿血絲的眼睛卻死死地盯着山坳裏那幾縷微弱的光芒!眼神中燃燒着瘋狂的希望和一種近乎歇斯底裏的執念!

“六爺……有……村子了……”沙啞破碎的聲音幾乎被風雪瞬間撕碎,更像是胸腔深處的震動。

他猛地回轉身,朝着自己爬上來的方向,朝着下方那片茫茫的林海雪原,發出了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混合着血沫和風雪的嘶喊!

“等我——!六爺——!!撐住——!!!”

聲音在林海雪原和呼嘯的風暴中迅速消散,微弱得幾不可聞。但他知道,山下雪窩裏那個生命氣息微弱如遊絲的秦老六,或許根本就聽不到。這聲嘶吼,更像是對命運不屈的最後宣告,是對那渺茫生路發出的、孤注一擲的沖鋒號角!

山頂的寒風如同無數冰錐,穿透單薄破碎的衣袍,刺入每一寸肌膚。張宇咬緊牙關,強行撐起搖搖欲墜的身體。下山的路並非通途,依舊是被厚厚冰雪覆蓋的陡峭山梁。但他此刻眼中只有山坳中的燈火,身體已超越了疼痛的極限,化爲冰冷的機械。

下山!他幾乎是用翻滾、滑跌的方式,摔撞着沖向那風雪中微弱的火光!柴刀成了累贅,被死死反握在僅存知覺的右手,刀刃映着雪光,一路在凍土岩石上刮擦出淒厲的火星!沉重的身體一次次撞擊在凍結的土地和岩石上,每一次撞擊都讓傷處的劇痛加劇。肋下斷裂的骨刺摩擦着神經,幾乎要將身體撕裂!背後那道刀口被反復摩擦撞擊,早已溼滑粘膩,那是凝結的冰殼混合着新涌出的溫熱血水!

身體殘存的溫暖被瘋狂的沖擊和寒風迅速奪走,麻木的感覺從四肢向軀幹蔓延。意識像風中殘燭,在模糊與清醒間劇烈搖擺。有幾次,他幾乎就要徹底滑下山崖,完全消失在暴風雪的深淵之中。但每一次,他都憑借那鋼鐵般的意志,在千鈞一發之際死死摳住雪地下的枯草根或者一塊凸起的岩石,強行穩住身體,帶着血與冰,繼續向下!

當山坡終於變得稍緩,腳下變成了相對平實的積雪覆蓋的土地時,前方村落的輪廓終於在風雪中變得清晰了一些。

一個小得可憐的村落。如同被遺忘在群山褶皺裏的幾顆沙礫。七八座低矮破敗的泥坯茅草房,歪歪斜斜地擠在背風的山坳裏。厚厚的積雪幾乎要將屋頂完全掩埋,只有粗劣的木梁、腐朽的茅草和土牆偶爾在風雪間歇中露出來。大多數屋子黑洞洞的,死寂得如同墓碑。只有最靠近村口邊緣的兩三間屋子,從那被厚厚積雪壓得快要斷裂的窗櫺縫隙裏,透出極其微弱昏黃的光芒——那微光的來源,顯然是內部燃燒的火塘或是豆大的油燈,在這暴風雪的黑夜裏,頑強地宣告着生命的存在。

村子靜悄悄的,沒有犬吠,沒有人聲。連風雪聲在這裏似乎都變得凝滯粘稠。一種無形的、帶着厚重壓抑和濃烈排斥的死寂感,像一層冰殼,緊緊包裹着這避風的山坳。仿佛這小小的村落,與外面的風雪山林隔絕成了兩個世界——一個冰冷死寂,一個……帶着小心翼翼的、封閉的、近乎絕望的守候。

張宇拖着殘破的身軀,如同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了村口邊緣的雪地。腳下的積雪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吱”聲,在死寂的村落裏顯得格外刺耳。他每靠近一步,那種源自村落的、無聲的警惕和排斥感就越發清晰、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質。

他停下腳步,劇烈地喘息着,呼出的白氣瞬間就被寒風撕碎。冰冷的空氣像砂紙般打磨着他灼痛的喉嚨。他抬起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眼前所能看見的幾間房屋。最終,他的視線停留在離村口最近、也是光線相對明亮些的一間茅屋上。

這間屋子比旁邊的更矮小些,一截歪歪扭扭的土牆,屋頂壓着厚厚的茅草,有些地方已經塌陷下去。門是兩扇用粗陋樹枝釘成的柴門,門板和門框之間塞着破草,卻依舊無法抵御嚴寒。唯一的光源來自門旁牆上嵌着一塊巴掌大、布滿污垢裂紋的方形小油紙窗——昏黃的光暈正是從窗後透出,映着窗櫺格上的冰花。

就是這裏了。

他一步步艱難地挪到柴門前。腳步沉重而緩慢。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鬆軟的流沙之上。風雪卷動他襤褸的衣擺,上面沾滿幹涸和新鮮的血污、雪泥。他站定在門前,門板上陳舊的木紋縫隙裏嵌着冰晶。他沒有立刻去推門。胸腔劇烈起伏,喉嚨裏火辣辣地幹癢。

抬起手,那只手遍布凍裂的血口和污垢,指甲翻開斷裂,裹着幹涸的血痂。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叩擊在冰冷的、覆蓋着薄薄冰霜的門板上。

篤……篤篤……

指骨敲擊凍硬木板的沉悶聲響,在死寂的風雪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帶着一種令人不適的節奏感,穿透了柴門。

屋內沒有任何回應。

死寂在蔓延。只有風掠過屋檐和枯草發出的嗚嗚低咽。

張宇眼神變得更加冰冷銳利。他沒有再次抬手,而是微微前傾身體,貼近那條門板與歪斜門框之間、因朽爛而存在的、足以窺見一線內部的狹窄縫隙。

縫隙內,光線比窗外透出的更加昏黃微弱。但足以看到內部景象的一角:一個低矮黝黑的簡陋土灶坑,裏面的火似乎快要熄滅,只餘微弱的紅光映照着上方掛着的、早已熏得烏黑鋥亮、空無一物的鐵鍋。灶坑前,一個極其佝僂瘦小的身影背對着門的方向,正對着那點殘存的灶火餘燼,一動不動。身影裹着一件打滿補丁、同樣油光發亮的黑色棉襖,頭上包着一塊看不出原色的頭巾。火光將那佝僂而警惕的剪影清晰地映在地面一層薄薄的塵土上。

屋內的人顯然聽到了叩門聲!那矮小的身影在叩門聲響起的瞬間,肩膀極其細微地縮動了一下!那影子貼在牆上的幅度也瞬間凝固!帶着一種深入骨髓的警惕和防御姿態!但……卻沒有轉頭,更沒有應聲!仿佛那叩門聲從未響起,仿佛門外只是一片虛無的寒風!

拒絕!沉默的拒絕!如同磐石!

心猛地一沉,又似乎在預料之中。這就是亂世!這就是山林邊緣孤零零的村落!一個渾身浴血、來歷不明的陌生人深夜叩門,得到這樣的回應,毫不意外。

但秦老六等不起!多一刻,便是一刻的索命符!

張宇眼中最後一點遲疑被徹底壓滅!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取代了所有情緒。他右手猛地攥緊反握在身側的柴刀刀柄!冰冷的粗糙木柄刺入掌心!沒有猶豫!

咔嚓!

堅硬的刀柄末端,被他用盡力氣,狠狠杵在面前那扇已然朽爛的柴門門板正中央!一聲令人牙酸的木板碎裂聲驟然炸響!

“柳婆婆——!”

一個嘶啞、破碎、帶着濃濃血沫鐵鏽味和清晰陝地鄉音的吼聲,如同平地炸雷,猛地撕裂了柴門內外的死寂!聲音不大,卻蘊含着一種瀕死者最後爆發的、不容置疑的決絕意志!

“……魏五哥讓我來的!!!他有消息!!!快開門啊——!!”

聲音在風雪的嗚咽中回蕩,帶着一種刀鋒般的穿透力!

轟!

木板碎裂!門板中央被柴刀柄頂出了一個明顯的凹坑和幾道蔓延開的裂紋!這突如其來的暴烈動作和那聲爆喝裏清晰的兩個名字,如同兩顆投入死寂寒潭的石子,瞬間攪動了凝固的死水!

屋內!

那個一直背對着門、對着灶火餘燼紋絲不動的、枯瘦佝僂的身影——那個被稱爲“柳婆婆”的老婦人——猛地一個激靈!如同被強電流擊中!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朝後縮了一下,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

昏暗的油燈光線下,一張刻滿深刻皺紋、如同刀劈斧鑿般幹癟枯槁的老臉轉向了門縫的方向!渾濁卻銳利如鷹隼的老眼,帶着無法掩飾的驚懼和一種審視狐疑的光芒,穿過門板的縫隙,死死地射向門外!

門板,在他那一聲斷喝和刀柄重杵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門軸,也隨之發出一絲腐朽的“嘎吱”輕響。

那條門板與門框間、被歲月侵蝕的縫隙,仿佛被這巨力撼動,無聲地……敞開了一條更寬、更深沉的不祥黑暗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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