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靠窗的塑料椅上,鐵蛋還坐着。空飯盒敞着口,筷子搭在邊緣,像被人忘了收拾。他沒動,不是懶,是在等 —— 等張彪那道晃悠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食堂門口。
方才那一眼掃得準,張彪的步態比早上更不對勁了。右腿褲管墜得發沉,每走一步都往外撇,腰也歪得厲害,左肩膀跟着一顛一顛,像是背後墜了塊石頭。這不是裝狠撐場面,是骨頭裏的勁快撐不住身子了。
鐵蛋慢吞吞地把飯盒往帆布包裏塞,手指磨着飯盒邊緣,動作慢得像被凍住。沒人知道,他在算時間 —— 從張彪第二次折回來扔空酒瓶,到現在剛過兩分四十秒。這麼短的功夫,蠱毒又往外擴了一截,要麼是種蠱的人手法毒,要麼就是這蠱剛被激活沒多久。
他剛站起身,帆布包還沒甩到肩上,身後突然炸響一聲悶響。
“哐當!”
搪瓷餐盤被人從側面撞飛,砸在水泥地上,裂成兩半。醬油色的湯水濺上他的牛仔褲,涼得像冰,順着褲縫往下滲。一塊紅燒肉滾到地磚縫裏,裹了層灰,油星子還在滋滋地冒。
鐵蛋身子晃了晃,往後退了半步,差點被地上的椅腿絆倒。他抬頭時,張彪已經堵在面前,一只胳膊還橫在半空,嘴角咧着,露出兩排黃牙。
“哎喲,對不住啊。” 張彪的聲音扯得極大,連最角落打飯的阿姨都探了頭,“沒瞅見你在這兒蹲着呢 —— 還以爲是塊沒人要的石頭。”
周圍哄笑起來。幾張桌子旁的男生探着腦袋,眼神裏全是看熱鬧的興奮。
鐵蛋低下頭,手指攥着筷子,指節泛白,像是嚇得發僵。他慢慢彎下腰,指尖捏住那根沾着米粒的筷子,一點一點往包裏塞。
“彪哥…… 對、對不起。” 他的聲音壓得低,還帶着點顫,像被掐住了喉嚨,“我、我馬上擦幹淨。”
他蹲下去,從兜裏摸出紙巾,一點一點抹地上的湯汁。膝蓋壓着溼掉的褲腳,布料吸了水,沉得往下墜。張彪沒走,反而抬起腳,踩在旁邊的椅子上,俯身盯着他,陰影把鐵蛋整個罩住。
“你這人挺有意思啊。” 張彪的呼吸噴在鐵蛋頭頂,帶着股啤酒混着油煙的酸臭味,“吃飯能吃半個鍾頭,是不是覺得我後背好看,盯着瞧呢?”
又是一陣哄笑,比剛才更響。
鐵蛋沒抬頭,手還在擦地,左手卻悄悄摸進了衛衣袖口 —— 三根手指穩穩夾住一根銀針,針尾刻的 “丁” 字涼得硌手。
他眼角往斜上方掃了掃,左眼突然眯起。
金線順着眼底爬了上來。
視野裏的畫面瞬間變了。張彪的衛衣像被抽走了顏色,皮肉變得透明,骨頭的輪廓清清楚楚。腰椎那道裂縫比早上更深,青灰色的蟲子在骨縫裏鑽來鑽去,身子裹着黏液,動得像抽筋。再往上,後頸發際線下,一個米粒大的紅點正一下一下跳,節奏跟心跳似的。
血線蠱。
比他之前見過的骨蝕蠱陰毒十倍。這蠱會順着血脈往上遊,一旦鑽進腦子裏,人當場就會抽風吐白沫,就算活下來,也得成個傻子。
鐵蛋的呼吸沒亂,擦地的動作也沒停。餘光鎖着那個紅點 —— 位置太巧了,離頸椎只有半寸。現在要是下針,能直接封住蠱蟲的經絡,可也會立馬驚動藏在暗處的蠱主。
不能動手。
他把擦髒的紙巾團成球,扔進旁邊的垃圾桶,然後慢慢站起來,雙手交疊在身前,頭低得快碰到胸口:“彪哥,我、我賠您個新盤子行不行?”
“賠?” 張彪笑了,聲音裏全是嘲諷,“你一個月生活費多少?夠買十個這種搪瓷盤嗎?”
“我…… 我可以打工還。”
“哦?是那個天天送外賣的鐵蛋?” 張彪歪着頭打量他,眼神跟掃垃圾似的,“我聽說你一天跑二十單,掙八十塊?那你得幹五天,才能賠我一個盤子。”
旁邊有人笑出了聲,還有人吹了聲口哨。
鐵蛋的頭垂得更低,肩膀縮着,像只被暴雨淋透的雞。他的聲音更啞了:“那、那我現在就去洗碗區刷盤子,刷夠十個小時,抵盤子錢。”
張彪沒說話,盯着他看了兩秒,突然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衛衣領子。
布料瞬間繃緊,勒得鐵蛋的脖子疼。他能感覺到張彪的手指攥得發緊,指甲快嵌進他的皮肉裏。
“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麼人嗎?” 張彪湊得極近,啤酒味直往鐵蛋鼻子裏鑽,“就是你這種裝老實的慫貨 —— 看着乖得像條狗,背地裏指不定怎麼嚼我舌根。”
鐵蛋沒反抗,手垂在兩側,眼睛卻盯着張彪的手腕 —— 腕內側的皮膚薄,血管看得清,是下針的好地方。
就是現在。
他右手三指輕輕一抖,袖中的銀針滑到指尖。借着低頭的瞬間,手腕極快地轉了個弧度,針尖貼着張彪的皮膚掠過去 —— 快得像一陣風,沒破皮,沒出血,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但藥性已經滲進去了。
這是他家傳的 “引痕針法”,針上抹了微量的草烏和蠍尾粉,留在皮下不疼不腫,可一旦蠱毒波動厲害,那塊皮膚就會發麻發熱,像被幾百只螞蟻啃。往後只要靠近張彪,他就能知道蠱蟲有沒有異動。
張彪鬆開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重得讓鐵蛋晃了晃,差點栽倒。
“行了,滾吧。” 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別讓我再看見你杵在這兒礙眼。”
鐵蛋趕緊點頭,拎起帆布包就往洗碗區走。腳步故意放得虛浮,像嚇得腿軟,走到門口時,還故意回頭看了眼 —— 張彪正跟兩個男生勾肩搭背往外走,一只手抓着後頸撓了兩下,眉頭皺着,嘴裏嘀咕了句什麼,聲音太輕,聽不清。
鐵蛋轉回身,走進了洗碗間。
裏面沒人,只有不鏽鋼台面堆着摞得老高的髒盤子,洗潔精的泡沫溢出來,順着台沿往下滴。他把空飯盒放在角落,擰開水龍頭沖手。冷水砸在手背上,他盯着水流,左眼最後一絲金紋緩緩退了下去,眼底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
他摸了下右耳的銀環,涼得硌手。帆布包裏,那本泛黃的《本草綱目》硌着腰 —— 蠱毒篇的書頁被折了角,中間夾着張手繪的圖,是他昨晚熬夜畫的 “血線蠱” 運行路線。現在能確定了,這蠱是從外部種進去的,必須經三次接觸才能扎根:第一次得在傷處滴血當引子,第二次要用熱氣催活,第三次得借怒氣爆發完成寄生。
張彪最近的火氣大得反常,動不動就踹桌子罵人,顯然是第三次觸發的征兆。
到底是誰幹的?
鐵蛋關掉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把帆布包甩到肩上。走出洗碗間時,陽光刺得他眯了眯眼,他抬手擋了擋,在食堂後門的陰影裏站了兩秒。遠處的籃球場傳來哨聲和叫喊,張彪大概是去那兒了。
他沒往那邊看,轉身朝教學樓走。腳步穩了,背也悄悄挺直,剛才那股 “慫勁” 全沒了。路過垃圾桶時,他順手把擦地的紙巾扔進去 —— 紙巾團裏裹着根斷掉的銀針,是他故意折的。真正的那根,早就收回了袖口。
剛走沒幾步,左眼突然一燙。
鐵蛋停下腳步,眨了眨眼。一行淡金色的小字浮在眼前,像刻在空氣裏:
【標記已植入,宿主蠱毒活躍度上升 12%,建議四十八小時內追蹤】
字只閃了兩秒,就消失了,像從沒出現過。
鐵蛋臉上沒表情,繼續往前走。右手插進褲兜,摸到那顆自制的解毒丸 —— 藥丸裹着蠟殼,捏在掌心硬邦邦的。他知道,這事拖不得。
張彪體內的蠱再發展兩天,就會往神經裏鑽。到時候不只是腿瘸,連腦子都會出問題。種蠱的人肯定在等那一刻 —— 要麼控制張彪做點什麼,要麼讓他當衆發瘋,徹底毀掉名聲。
張彪就是枚棋子。
但鐵蛋不怕棋子,他怕的是藏在棋子後面的那只手。
走到教學樓拐角,他停下,從包裏抽出《本草綱目》,翻到蠱毒篇。書頁上有幾行鉛筆批注,是他寫的:“血線蠱,畏寒喜熱,遇陰則盛。施術者必通苗疆古法,且曾在目標身邊長期停留。”
批注下面畫了個圈,裏面寫着兩個字:查人。
他合上書,塞回包裏。陽光落在他的回力鞋上,鞋帶鬆了,他彎腰系緊,站起身時,右手無意識地轉了轉袖口的銀針 —— 針尖朝外,藏得嚴嚴實實。
他往前走,身影穿過樹影,往圖書館的方向去。鐵蛋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時,午後的陽光正斜斜地照在木質書架上,浮塵在光裏飄。館裏很靜,只有翻書的沙沙聲和空調的低鳴。他沒去一樓的新書區,徑直往二樓的舊書庫走 —— 苗疆古法的資料,大多藏在沒人翻的舊書裏。
舊書庫的門吱呀響了一聲,一股混合着樟腦和黴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書架高得頂到天花板,書脊上的字大多褪了色,有的連書名都看不清。鐵蛋停在標着 “民俗・地域文化” 的書架前,手指順着書脊慢慢拂過,指尖磨過粗糙的布面和脆硬的紙殼,像在摸一串藏着秘密的鑰匙。
他要找的是《苗疆蠱術考》。上次來的時候,他在第三排最裏側見過這本藍布封皮的舊書,書頁都發脆了,還是民國時期的鉛印本。
指尖終於碰到那本熟悉的書。他輕輕抽出來,拍了拍封面上的灰,灰塵在光裏散開。翻開第一頁,裏面夾着張泛黃的借書卡,最後一次登記的日期是十年前。他沒管借書卡,直接翻到 “血線蠱” 那章 —— 書頁上有前人畫的小圖,和他昨晚手繪的運行路線幾乎重合,但多了一行小字:“血線蠱施術,需借‘引蠱媒’,媒物多爲施術者貼身之物,若媒物離身,蠱性易亂。”
鐵蛋的手指頓在那行字上,左眼微微跳了跳。他想起張彪後頸的紅點 —— 上次見張彪時,他脖子上掛着個紅繩編的小袋子,今天卻沒見着,難道那就是 “引蠱媒”?
他從帆布包裏摸出個巴掌大的小本子,是用糙紙訂的,封面寫着 “蠱案記錄”。又掏出支鉛筆,在本子上飛快地記:“血線蠱 —— 引蠱媒:施術者貼身物,需伴隨宿主三次觸發。張彪:紅繩袋消失,疑被收回 / 替換。” 鉛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淡淡的劃痕。
翻到下一頁,書裏夾着張幹枯的植物標本,是株沒見過的草,葉片邊緣帶着鋸齒。旁邊有行鉛筆批注:“此爲‘血引草’,制血線蠱必用,生於湘西苗寨溪邊,別處難尋。” 鐵蛋湊近看了看標本,指尖碰了碰葉片,脆得像要碎。他心裏記了下來 —— 學校附近沒有這種草,施術者要麼是從外地帶來的,要麼就是在學校裏藏了育苗的地方。
他又往後翻了幾頁,確認沒有遺漏的信息,才把書合起來。放回書架時,他特意把書脊對齊,沒留下翻動過的痕跡。轉身往樓下走時,他摸了摸口袋裏的小本子,紙頁的糙感隔着布料傳來 —— 這兩線索,足夠他先排查張彪最近接觸過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