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夜卻連看都沒看那鍋粥一眼。
他只是側過身,對着不遠處一個正在埋頭苦吃的災民努了努嘴。
那是一個母親,她正用一個破碗,小心地從大鍋裏舀出一點混着沙子的米湯,撇去大部分沙礫,然後吹涼了,喂給懷裏一個瘦得只剩骨架的孩子。
孩子喝得狼吞虎咽,沒有半點嫌棄。
而那個母親,則用手指,將碗邊沾着的幾粒米,刮下來,放進自己的嘴裏。
“你去問問她。”
“你去問問那個孩子。”
“這粥,難不難以下咽?”
朱允炆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整個人都愣住了。
“對你們這些錦衣玉食的公子哥來說,這當然不是人吃的東西。”
“可對他們這些快要餓死的人來說,只要能填飽肚子,別說沙子,就是摻了石子,他們也照吃不誤!”
“因爲那能讓他們活下去!”
朱夜往前走了一步,逼視着朱允炆。
“我這粥棚施粥,本錢已經見底。爲了兌現承諾,我把我這米鋪裏最後一點米都拿了出來,直接發給真正需要的人。”
他話鋒一轉,變得極具攻擊性。
“不像某些人,拿着上好的肉包子,當石子一樣往人身上砸,砸壞了人家的孩子,還覺得自己是大善人!”
“你那叫行善?你那叫作秀!”
“你!”朱允炆被戳到痛處,氣得渾身發抖。
朱夜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再次開炮。
“你連人都沒當過,怎麼會懂人話?”
“你連餓都沒挨過,怎麼會懂災民只想活命?”
“坐在茶樓裏,想出個自以爲是的毒計,派些吃飽了撐的地痞無賴來我這兒搗亂,結果被我一簸箕沙子就給嚇跑了。”
他伸出手指,幾乎要戳到黃子澄的鼻子上。
“還有你這個老東西!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出的都是些什麼餿主意?”
朱夜最後環視了一圈這兩個面色慘白的人,一字一頓地吐出了兩個字。
“廢物!”
“兩個,都是廢物!”
周圍的災民和夥計,都用一種看傻子一樣的表情看着他們主仆二人。
前所未有的羞辱感,瞬間沖垮了朱允炆所有的心理防線。
他從小到大,哪裏受過這種指着鼻子的辱罵。
“你……你……”
他指着朱夜,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一口鮮血,猛地從朱允炆的口中噴出,染紅了他身前的地面。
隨即,他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
“殿下!”
黃子澄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去扶。
現場頓時亂作一團。
朱夜冷冷地看着這一切,臉上沒有半分同情。
旁邊,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童,拉了拉朱夜的衣角,奶聲奶氣地問。
“大哥哥,那個人怎麼了?他爲什麼吐血呀?”
朱夜低下頭,摸了摸小童的腦袋,指着昏過去的朱允炆,用最簡單的語言解釋道。
“他呀,想給別人織一個網,結果把自己給纏進去了。”
“這就叫,作繭自縛。”
……
夜。
紫禁城,養心殿。
年邁的朱元璋放下手中的最後一本奏章,揉了揉疲憊的眉心。
空曠的大殿裏,他開口問道。
“蔣瓛。”
一個身穿飛魚服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大殿中央,單膝跪地。
“臣在。”
“朕讓你查的事,有眉目了麼?”
錦衣衛指揮使蔣瓛的頭顱深深低下。
“回陛下,人海茫茫,尚需時日。”
朱元璋的肩膀垮塌了些許。
他揮了揮手。
“罷了。”
“都這麼多年了……”
他望着跳動的燭火,喃喃自語。
“是咱對不住妹子,她臨走前還念叨着……”
大殿裏陷入一片寂靜。
蔣瓛跪在地上,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
過了許久,朱元璋才重新開口,強行把思緒從過去拉回現在。
“河南的災情如何了?”
“回陛下,各處粥棚已經搭建起來,只是流民太多,杯水車薪。”
朱元璋點了點頭,臉上總算有了一點寬慰。
“允炆那孩子,這次倒是主動請纓,說要去城南的粥棚體察民情。”
“他自小孝順,他爹走後,他倒是長大了不少。”
“知道替咱分憂了。”
提及自己的皇長孫,老皇帝的語氣裏,有了一些難得的溫情。
這是他爲大明選的繼承人,溫良恭儉,仁孝敦厚。
蔣瓛跪在那裏,沒有接話。
朱元璋察覺到了這片刻的凝滯。
“怎麼?有事瞞着咱?”
蔣瓛的額頭貼上了冰冷的金磚。
“臣不敢欺瞞陛下。”
“只是……皇太孫殿下他……”
“他暈過去了。”
“什麼?!”
朱元璋猛地從龍椅上站起。
“太醫呢!傳太醫了沒有!人現在怎麼樣了!”
蔣瓛的聲音依舊平穩。
“陛下息怒,已經傳過太醫,殿下只是一時氣急攻心,並無大礙,現已送回東宮休養。”
聽到人沒事,朱元璋才重新坐了回去。
“氣急攻心?”
“好端端的,去體察民情,怎麼會氣急攻心?”
“蔣瓛,給咱一五一十地說清楚,一個字都不許漏!”
“遵旨。”
蔣瓛組織了一下語言。。
“殿下與黃子澄先生今日午後至城南。”
“殿下見災民困苦,心生不忍,便命人買了肉包子,拋向災民。”
朱元璋眉頭一皺。
拋?
“然後呢?”
“災民爭搶,引發混亂,一個小女娃向殿下乞求,殿下將她甩了出去,令她胳膊骨折,血流不止。”
“混賬!”
朱元璋一巴掌拍在龍椅扶手上。
“然後,那米鋪老板朱夜出面,呵斥了殿下。”
“呵斥?”
“他都說了什麼?”
蔣瓛不敢隱瞞,將朱夜當時的話原封不動地學了出來。
“他說……‘你那叫行善?你那叫作秀!’”
朱元璋沒說話,示意他繼續。
“殿下自覺受辱,便與黃子澄先生在對面茶樓設下一計。他們安排了數十名閒漢混入領粥隊伍,意圖在粥棚前鬧事,敗壞那朱夜的名聲。”
“結果呢?”
“那朱夜,當衆往粥鍋裏,倒了一簸箕的沙子。”
“嗯?”
朱元璋有些意外。
“他用一句話,就讓那些閒漢自己現了形,灰溜溜地走了。”
“他說,‘真正的災民,別說粥裏有沙子,就是有石子,有泥巴,也會撇開來喝,因爲那是能救命的東西’。”
“他還說,‘只有你們這些吃飽了撐的,想來占小便宜的,才會嫌這粥裏有沙子’。”
朱元璋的手指,在龍椅的扶手上輕輕敲擊起來。
這小子,有點意思。
“後來,他遣散了閒漢,便不再施粥,改爲直接給真正的災民發米。”
“殿下與黃先生的計策,落空了。”
蔣瓛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
“殿下不忿,便親自下樓,當着所有災民的面,質問朱夜爲何往粥裏摻沙,良心何在。”
“那朱夜,指着一位正在喂孩子的母親,對殿下說:‘你去問問她,這粥,難不難以下咽?’”
“他又說:‘對你們這些錦衣玉食的公子哥來說,這不是人吃的東西。可對他們這些快要餓死的人來說,只要能填飽肚子,別說沙子,就是摻了石子,也照吃不誤!’”
“他還說……”
蔣瓛的聲音變得有些幹澀。
“‘你連人都沒當過,怎麼會懂人話?’”
“‘你連餓都沒挨過,怎麼會懂災民只想活命?’”
“‘坐在茶樓裏,想出個自做聰明的毒計,結果被我一簸箕沙子就給嚇跑了。’”
“最後,他指着殿下和黃先生說……”
“‘廢物!’”
“‘兩個,都是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