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彌漫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藥味、熏香、劫後餘生的汗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屬於毒物殘留的、冰冷的腥甜。地上那蒼蠅僵硬的屍體和毒炭灰燼殘留的詭異靛藍,如同無聲的控訴,釘在光潔的金磚上,也釘在林楓(李琰)的心頭。
青三煞白的小臉,瞪圓的、寫滿後怕的眼睛,還在眼前晃動。她指着地上那堆灰燼,聲音抖得不成調:“劇毒!殿下!見血封喉!” 那模樣,活像親眼目睹了地獄的入口。
林楓靠在床頭,指尖無意識地掐着掌心,試圖用尖銳的疼痛驅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烈性毒!見血封喉!對方這是連他“病弱垂死”的姿態都懶得再等,要快刀斬亂麻了!
王順的死,掐斷了追查的線。庫房這條明路,此刻怕已是龍潭虎穴,布滿了眼睛和陷阱。對方在暗,他在明,被動防守,只有死路一條。
怎麼辦?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殿內。案幾上,那枚月白色的香囊散發着清幽的草木氣息,此刻卻無法完全撫平他心頭的焦躁。青三還僵在安全線外,小臉慘白,眼神裏充滿了闖下大禍(雖然是被命令)的驚恐和等待發落的忐忑。
青三……
林楓的目光在她那張充滿活力、此刻卻寫滿“我錯了”的小臉上停頓。莽撞,沖動,一根筋……這些曾經讓他避之不及的特質,此刻在絕望的泥沼中,竟如同黑暗中的螢火,驟然亮起!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帶着點黑色幽默的念頭,如同毒蛇吐信,悄然爬上心頭。
既然明路已斷……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用莽撞,釣出毒蛇!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幾分,牽動胸口的傷處,引來一陣劇烈的嗆咳。青三嚇得一哆嗦,下意識想上前,又死死忍住,指甲掐進了掌心。
“咳咳……青……青三!”林楓好不容易壓下咳嗽,聲音嘶啞,卻帶着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冷靜。
“屬下在!”青三立刻挺直腰板,如同等待審判的士兵。
“方才……做得不錯。”林楓開口,聲音不高,卻讓青三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愕然。殿下……沒罵她?還……誇她?
“此毒……凶險,然……禍兮福所倚。”林楓的目光銳利如刀,釘在青三臉上,“你既已……知其厲害,更當……將功折罪!孤……有一事,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青三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如同被點燃的火炬,之前的驚恐和忐忑被巨大的責任感和“被殿下需要”的激動瞬間沖散。她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決絕:“殿下吩咐!屬下萬死不辭!”
林楓看着她這副“熱血上頭”的模樣,心中暗道一聲:成了!這餌,咬鉤了!
“附耳……過來。”林楓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密謀般的蠱惑。
青三一愣,下意識地看向那條無形的“三步禁區”。但“非你不可”和“附耳過來”的命令,如同烈酒澆在心頭,瞬間燒掉了她的理智。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帶着一種“爲殿下獻身”的悲壯感,向前踏了一步,兩步……小心翼翼地湊到床榻邊,將耳朵貼近林楓的唇畔,完全無視了那近在咫尺的、足以引發“窒息炸彈”的危險距離。
一股屬於少女的、帶着青草凜冽和一絲緊張汗意的氣息,瞬間將林楓包裹!嗡!心髒猛地一縮,熟悉的燥熱感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林楓臉色瞬間由白轉紅,額頭青筋暴起,他死死咬住牙關,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盡全身意志力抵抗着那滅頂的窒息沖動!
不能暈!不能功虧一簣!
“聽……聽好!”林楓的聲音因強行壓抑而扭曲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渣,“今日……之事,裝作……無意泄露!尤其……是……那包毒灰……是你……試出來的!懂嗎?裝作……後怕……委屈……抱怨……讓更多人……知道!尤其……是……庫房那邊……相關的人!”
灼熱的氣息噴在青三耳廓上,帶着殿下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急迫。青三的身體瞬間繃緊,不是因爲曖昧,而是感受到了殿下話語中那股森然的寒意和……巨大的信任!她猛地點頭,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專注和……狡黠?仿佛瞬間領悟了某種“秘密任務”的精髓。
“屬下明白!”她用力地、用氣聲回應,如同最忠誠的暗樁接收了最高指令。隨即,她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後退,重新站回安全線外,小臉依舊煞白,但眼神裏卻燃燒着一種“我肩負重大秘密”的興奮火焰。
林楓在她退開的瞬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重重跌回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眼前金星亂冒,冷汗浸透了鬢角。剛才那短短的幾息,簡直比打了一場生死擂台還要凶險!
成了!第一步,餌拋出去了!
他閉着眼,艱難地平復着翻騰的氣血。青三這丫頭雖然莽,但執行這種“本色出演”的任務,尤其是帶着點“委屈抱怨”的戲碼,恐怕比任何人都要逼真自然。只要她演得好,那包毒灰的存在和她“無意”的發現,很快就會被有心人捕捉到。打草驚蛇?不,是引蛇出洞!對方剛滅了口,此刻必然如同驚弓之鳥,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刺激他們做出新的、更急切的反應!而這反應,就是破綻!
接下來……是第二招。
林楓的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緩緩飄向殿內那張紫檀木案幾。案幾中央,那枚月白色的香囊,靜靜地散發着清幽的草木芬芳。
雙刃劍……
一個更精細、更冒險的計劃雛形,在他腦中快速勾勒。對方既然能用毒炭,未必不會對這枚同樣來自他寢殿、且時刻散發着“可疑”氣息的香囊下手!這香囊,既是他的“藥”,也可能成爲對方的“刀”!
他需要一個“舞台”,一個讓所有人,尤其是那藏在暗處的毒蛇,能清晰“看到”這枚香囊的機會。同時,還需要一個……“意外”。
“青七……”林楓的聲音帶着劫後餘生的虛弱,卻異常清晰。
“屬下在!”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殿門附近、負責統籌記錄的青七立刻應聲上前,停在安全線外。
“明日……巳時,”林楓的目光落在案幾上的香囊,“孤需……焚香靜心。將孤案頭……那枚香囊……於殿外……小花園……東南角……那株老梅樹下……焚之。”
焚香囊?!
青七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那香囊……不是殿下賴以寧神之物嗎?昨夜還差點因此……她下意識地看向案幾上那枚小巧的錦囊。
“此囊……沾染了……不潔之氣。”林楓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嫌棄”,“焚之……以淨心神。選……僻靜處,莫擾他人。你……親自去辦。記住……巳時,老梅樹下。”他刻意強調了時間和地點。
“喏!”青七壓下心中的疑惑,躬身領命。殿下行事,必有深意。
林楓微微頷首,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仿佛耗盡心力。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緊蹙的眉頭,昭示着他體內的痛苦並未平息。
殿內重新陷入寂靜。
青三如同一個揣着驚天秘密的小獸,坐立不安,眼神時不時瞟向殿外,似乎在醞釀着如何“不經意”地開始她的“抱怨”表演。
青七則看着案幾上的香囊,秀眉微蹙。殿下要焚香囊?在巳時?老梅樹下?這命令透着說不出的古怪。但她素來以嚴謹高效著稱,雖不解,執行命令卻從不打折扣。
林楓的意識沉浮在身體的劇痛和計劃的推演中。焚香囊是虛招。巳時,是宮中各處開始忙碌,人員走動相對頻繁的時候。小花園東南角的老梅樹……位置不算最偏僻,但勝在視野開闊,若有心觀察,不難看到那裏的動靜。他讓青七親自去,就是要確保這個“儀式感”足夠強,足夠引人注目!
對方剛被青三的“莽撞發現”驚動,此刻再聽聞九皇子要“焚毀不潔香囊”,會怎麼想?會不會疑心那香囊裏也藏着什麼秘密?會不會……忍不住想確認,甚至……想搶先一步,在那香囊被焚毀之前,做點什麼?
林楓的嘴角,在無人察覺的陰影裏,極其微弱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鋒利。
餌已下,舞台已搭好。
現在,只等……
蛇出洞了。
夜,更深。皇城巨大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巨獸。庫房方向,一個負責灑掃的小太監,在倒夜香時,“無意”中聽到兩個換班的青衣衛低聲交談:
“……真嚇死人了!青三那丫頭莽得很,殿下讓她試灰招蟲厭,她倒好,直接把毒試出來了!”
“毒?什麼毒?”
“噓!小聲點!就是那包……庫房領的有問題的炭灰!青三弄了點抹蒼蠅身上,那蒼蠅滋啦一下就蹬腿了!靛藍靛藍的!嚇死個人!王順那事……怕是……”
“天爺!青三也敢?!她不怕……”
“怎麼不怕?回來小臉煞白,跟丟了魂似的,還在那兒後怕呢,說早知道這麼毒,打死也不敢碰……”
聲音很低,斷斷續續,很快消失在夜風中。
小太監佝僂着腰,推着沉重的夜香車,腳步似乎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蹣跚,渾濁的眼睛在夜色裏飛快地閃爍了一下,如同受驚的老鼠,匆匆消失在宮牆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