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則聖殿懸浮於認知的頂點,它是萬律之源,是編織現實經緯的紡錘。在這裏,時間以另一種方式流淌——並非沙漏中無情的滑落,而是無數世界線並行、交織、衍化所奏響的永恒交響。江斂行走於這交響的核心,她的步伐精準地契合着秩序的節拍,如同一個被設定好的精密符號。
她的工作間,是這片浩瀚信息海洋中的一個孤島。四壁並非實體,而是由不斷生滅、流淌的規則符文構成的光之瀑布。那些符文,時而如星辰般璀璨冰冷,時而如溪流般溫順蜿蜒,它們是世界底層邏輯的具象,是束縛着萬物運行的、無形的鎖鏈,也是江斂手中最爲熟悉的工具。空氣中彌漫着並非聲音的“低語”,是規則在自我校驗、相互齧合時產生的概念性回響,唯有像她這樣的審查官才能“聽”見,並理解其中蘊含的、關於秩序的全部奧秘。
剛剛處理完那場微不足道的“規則紊亂”,數據殘影仍在光幕上如螢火般明滅。高效,精準,毫無冗餘。對江斂而言,這如同呼吸般自然。她抬起手,指尖拂過虛空,調出下一批待處理的日常報告。目光如掃描儀般掠過一條條信息,過濾着可能存在的異常節點。
然後,她的指尖在一份來自“邊緣觀測站”的報告上,微微一頓。
報告描述的是發生在“灰燼平原”——一個近乎被遺忘的、規則稀薄的世界殘骸——的異常氣象。並非風暴,並非雷暴,而是“色彩”的短暫失控。據監測員描述,在標準時間3.7秒內,那片永恒籠罩在鉛灰色調中的平原,天空突然呈現出一種“不應存在”的、灼熱的鈷藍與一抹流淌的、如同初生太陽般的金橙。沒有能量讀數異常,沒有規則改寫痕跡,色彩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仿佛一個幻覺,一次系統的“眨眼”。
報告結論是:“疑似底層渲染規則偶發錯誤,影響範圍極小,無擴散風險,建議觀察。”
“渲染錯誤……”江斂無聲地重復着這個結論。規則聖殿的體系完美而封閉,如同一個無瑕的水晶球,內部的一切現象都應有其確定的因果鏈。“錯誤”可以理解,可以修正。但這份報告裏描述的,更像是一種……“注入”,一種從外部強行添加的、不屬於既定色盤的顏料。
她調用更高權限的“規則回溯”,並非簡單的數據重放,而是試圖觸摸事件發生時,那片區域規則纖維本身的震顫。
意識沉入數據的洪流。
她“看”見了那片死寂的灰燼平原,感受着那裏稀薄而僵硬的規則之力,它們如同幹涸河床上的龜裂泥土,缺乏生機。然後,在那個精確到微秒的瞬間,某種東西“滲透”了進來。
不是暴力突破,不是邏輯篡改。更像是一滴溫暖的、帶着生命原初活力的水珠,滴入了這片規則的荒漠。它沒有試圖改變荒漠的本質,只是在其上空,短暫地、任性地,暈開了一小片色彩的虹彩。
江斂集中全部感知,試圖捕捉那“水滴”的來源,捕捉那留下痕跡的存在。回溯的視野中,空無一物,沒有形體,沒有能量特征。但在那色彩綻放又湮滅的極短暫瞬間,她的規則感知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的“餘韻”。
那是一種感覺,一種……“心情”。
仿佛那個未知的存在,在路過這片死寂之地時,僅僅是覺得它“太過灰暗”,於是隨手爲其塗抹了一筆亮色。不帶目的,不遵循邏輯,僅僅是出於一種純粹的、無法被規則定義的“意願”。
這感覺稍縱即逝,如同指尖劃過冰面的瞬間暖意,無法捕捉,無法分析。卻讓江斂那如同萬年冰封湖面般的心境,泛起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到極致的漣漪。
她退出了回溯。
工作間內,規則的低語依舊,光之瀑布依舊流淌。但江斂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她重新調出之前標記的【項目:微瀾】,將這份“色彩異常”報告添加進去,並重新評估了風險等級。
“不是錯誤……”她低聲自語,聲音在空曠的工作間裏沒有激起任何回響,“是……例外。”
這個詞浮現在她腦海時,帶着一種陌生的刺痛感。“例外”意味着規則的不完備,意味着絕對秩序的邏輯鏈條上,出現了無法解釋的斷點。這是對審查官信仰核心的挑戰。
她站起身,走到工作間的邊緣,那裏是光之瀑布與虛無的交界。她凝視着下方——那並非真實的景象,而是規則聖殿對下屬無數世界群的宏觀投影。億萬光點閃爍,每一點都是一個被規則嚴密包裹的世界,它們按照既定的軌跡運行,如同星河般壯麗,也如同鍾表般精確。
在這片由絕對秩序統治的星海中,那個“例外”,那個能隨手塗抹色彩、能留下自由“餘韻”的存在,它在哪裏?它是什麼?
江斂嚐試構建預測模型,將【項目:微瀾】中所有異常事件的時空坐標、類型、強度參數輸入,試圖反推出這個“例外”的行爲模式與可能的下一步動向。光幕上,無數線條與光點瘋狂閃爍、計算,最終卻只匯聚成一片混沌的迷霧。模型失敗了。這個存在的行動,無法用任何已知的邏輯範式進行推演,它仿佛完全隨機,又仿佛遵循着某種更高層級的、不被規則理解的韻律。
一種極其微小的挫敗感,如同冰刺,輕輕扎了她一下。這是她成爲審查官以來,第一次遇到無法被立即歸類、解析、處置的“事件”。
她關閉了無用的預測模型,目光再次落回那片規則的星海。這一次,她看到的不僅僅是秩序與穩定,還有那潛藏在光輝之下的、無數規則交織成的巨大陰影。而那個“例外”,就如同陰影中一抹飄忽不定的流光,難以捉摸,無法掌控。
寂靜中,只有規則的低語永恒吟唱。但在江斂的耳中,這吟唱裏,似乎混入了一個極其微弱、卻持續存在的……不諧音。
她回到座位,調出了那條待審的規則提案——“流浪貓必須被收容”。冰冷的文字闡述着收容的必要性:維持城市生態數據平衡,優化資源分配算法,避免不可預測的變量幹擾系統運行。
絕對的理性,無可指摘的邏輯。
江斂的指尖懸浮在“批準”選項的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她的眼前,莫名地閃過那片灰燼平原上,短暫綻放的、灼熱而自由的鈷藍與金橙。
一個能無視規則、隨意揮灑色彩的存在……
一群在規則定義下,因可能造成“數據波動”而需要被“收容”的流浪生命……
這兩者之間,似乎存在着某種隱秘的、她尚未理解的關聯。
最終,她的指尖落下,選擇了“暫緩批準”。需要進一步觀察。她對自己說,這是基於審慎的原則,是對潛在變量的合理考量。
但內心深處,某個聲音在低語:或許,她只是想看看,在這個由規則統治的、冰冷而精確的世界裏,那些“例外”的、無法被收容的色彩,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她將目光重新投向浩瀚的星圖,投向那無盡規則交織的陰影深處。狩獵,尚未開始。但獵手與獵物之間,那根無形的、由好奇與疑慮編織的線,已經悄然拋出。
序曲,已然在無聲中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