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的寂靜,不再是往常勞作間隙那種疲憊的安寧,而是一種被抽空了心肺、只剩下空洞回響的死寂。連母親的咳嗽聲,那曾經讓人心煩意亂卻又標志着生命存在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
奶奶病倒了。
就在母親被接走的第二天清晨,關友發現奶奶沒有像往常一樣早起生火。他走進奶奶和母親原來睡的那間更暗的裏屋,看見奶奶蜷在硬板床上,身上蓋着那床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被,臉色灰敗,嘴唇幹裂,眼睛緊閉着,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着。
“婆?”關友喚了一聲,聲音在空蕩的屋裏顯得格外大。
奶奶眼皮動了動,卻沒睜開,只是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帶着痰音的呻吟。
關友站在床邊,看着奶奶枯槁的臉,一股冰冷的恐慌攫住了他。爹沒了,娘走了,如果奶奶也……他不敢想下去。這個家,就真的散了,連個殼都不剩了。
他沖到灶房,手忙腳亂地生火,鍋裏還剩着昨天一點冰冷的野菜糊糊,他加了些水,胡亂煮開,盛了半碗,端到奶奶床邊。
“婆,吃點東西。”他試着扶起奶奶,老人的身體輕得像一捆幹柴,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他勉強喂了幾口溫熱的糊糊,奶奶吞咽得很困難,大部分都順着嘴角流了出來,染髒了本就污漬斑斑的枕巾。
喂完飯,關友看着奶奶重新陷入昏睡,心裏亂得像一團麻。他想起那個靛藍色的布包。他走到外間,從牆角撿起那個小布包,攥在手裏,像是攥着一塊冰,又像攥着一團火。
他必須去鄉裏,給奶奶抓藥。
這是他腦子裏唯一清晰的念頭。
他翻出家裏那個同樣破舊的背簍,把布包小心翼翼地塞進最底下,又用幾件破衣服蓋住。然後,他看了一眼裏屋奶奶模糊的身影,咬了咬牙,推開家門,踏上了那條熟悉的下山路。
這一次,山路似乎格外漫長。他走得很快,幾乎是跑,肺部火辣辣地疼,汗水浸溼了單薄的衣衫,被山風一吹,冷得直打哆嗦。但他不敢停。奶奶灰敗的臉和微弱的呼吸在他眼前不斷閃現。
他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再快一點。
趕到鄉上,已是晌午。他顧不上去學校,徑直朝着記憶中藥鋪的方向跑去。鄉街比往常似乎熱鬧些,人來人往,叫賣聲不絕於耳,但他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眼裏只有那個掛着褪色招牌的藥店。
藥店裏彌漫着濃鬱苦澀的藥草味。坐堂的老郎中戴着老花鏡,正在給一個病人號脈。關友喘着粗氣,沖到櫃台前,掏出那個靛藍色的布包,手忙腳亂地解開。
裏面是卷起來的錢。十塊的,五塊的,一塊的,還有幾張毛票。皺巴巴,帶着汗漬和說不清的污跡。總共八十七塊三毛。
這是他娘的身價。
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捏不住那些票子。他抬起頭,看着櫃台後面那個面無表情的夥計,聲音發顫:“我……我抓藥,我婆病了,咳嗽,發燒,起不來床……”
夥計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裏那堆零碎的錢,懶洋洋地問:“啥症狀?說清楚點。光咳嗽發燒,咋開藥?”
關友張了張嘴,他想描述奶奶的樣子,卻發現自己詞匯貧乏,只能反復說:“就是咳,沒力氣,燒,躺着動不了……”
夥計不耐煩地皺了皺眉,轉頭看向坐堂的郎中。老郎中剛好看完那個病人,抬眼看了看關友,招招手:“娃兒,過來。”
關友像抓到救命稻草,趕緊跑過去,把錢都捧到老郎中面前。
老郎中沒接錢,只是示意他伸手號脈。關友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是讓自己描述奶奶的“脈象”,他哪裏懂,急得額頭冒汗,只能語無倫次地又說了一遍。
老郎中聽完,沉吟了一下,對夥計說了幾味藥名和劑量。夥計慢騰騰地轉身,從身後那一排排布滿灰塵的小抽屜裏抓藥,用粗糙的黃紙包好,用紙繩系上。
“三塊五。”夥計把幾包藥推到櫃台前。
關友趕緊從那一堆錢裏,小心翼翼地數出三塊五毛錢,遞過去。剩下的錢,他像捧着燙手山芋一樣,飛快地重新包好,塞回懷裏,緊緊捂住。
抓起那幾包散發着苦澀氣味的藥材,他轉身就跑出了藥鋪。
回程的路,比來時更加艱難。背簍裏多了幾包藥,懷裏揣着那剩下的、沉甸甸的八十三塊八毛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墜着千斤巨石。他不敢歇,拼命往回趕,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婆,等着我,藥抓回來了。
夕陽西沉,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扭曲,投射在崎嶇的山路上。當他終於看到寨子口那盞在暮色中搖曳的馬燈時,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他幾乎是爬着推開家門的。
屋裏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婆?”他聲音發顫,摸索着點燃了煤油燈。
豆大的火苗亮起,照亮了奶奶依舊躺在床上的身影。還好,胸口還在起伏。
他沖到灶房,以最快的速度生火燒水,按照記憶中奶奶煎藥的樣子,把一包藥草倒進瓦罐裏,加上水,放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熬着。
濃烈苦澀的藥味彌漫開來,充斥了整個屋子,蓋過了之前殘留的草藥味和那股說不清的空洞氣息。
他端着煎好的、黑乎乎的藥汁,走到奶奶床邊,輕聲呼喚:“婆,吃藥了,吃了藥就好了。”
奶奶似乎清醒了一些,微微睜開眼,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看到是他,又緩緩閉上。關友費力地扶起她,讓她靠在自己瘦弱的胸膛上,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把溫熱的藥汁喂進她嘴裏。
這一次,奶奶吞咽得順利了些。
喂完藥,看着奶奶重新躺下,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關友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一直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靠着床沿滑坐在地上,甚至沒有力氣走到外間去弄點吃的。
懷裏的那個布包硌着他。他掏出來,捏在手裏。八十三塊八毛。這是這個家現在全部的財產,是奶奶的藥錢,也是……未來的活命錢。
他望着跳動的煤油燈焰,又扭頭看了看床上奶奶昏睡的側臉,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毒芽,瘋狂地滋長起來。
書,不能再念了。
一天四個小時的山路,換來的那些知識,在這生死困頓面前,蒼白無力得像一張廢紙。它填不飽肚子,治不了病,更留不住要走的娘。
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讓奶奶能繼續吃藥,讓這個家不至於餓死,讓自己……不至於像爹一樣,無聲無息地埋在哪座不知名的煤窯下。
去哪裏?
他不知道。只知道必須離開這裏,離開這座吞噬了他爹、送走了他娘、如今又要拖垮他奶奶的大山。
去哪裏能掙到錢?他想起早上那輛碾過水坑的黑色轎車,想起它光潔的車身和冷漠的速度。那樣的世界,離他太遠。他唯一知道的,是寨子裏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偶爾帶回來的消息,說南邊,廣東,深圳,那裏工廠很多,要人,能掙錢。
深圳。
他在心裏默念着這個陌生的地名,像握住最後一根稻草。
他攥緊了那個靛藍色的布包,把它死死按在胸口。那裏,懷揣着賣娘換來的定錢,也懷揣着一個十六歲少年,被迫催生出的、孤注一擲的遠行計劃。
夜色,如同墨汁,徹底浸透了這間破舊的木屋。只有那盞煤油燈,還在頑強地燃燒着,映照着少年眼中那簇冰冷而決絕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