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裏混進一絲皂角的清香。大壯站在病房門口，手指緊張地絞着衣角，新換的藍色條紋病號服套在他高大的身上顯得有些局促，袖口卷了好幾圈才露出手腕。
陳嶼給他找的這身衣服是醫院備用的，雖然不算合身，卻比那件沾滿水泥的粗布褂子幹淨多了。他還逼着大壯去護士站處理了傷口，重新包扎的紗布雪白，再也看不到滲血的痕跡。
“進去吧。” 陳嶼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鼓勵，“別嚇到他。”
大壯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病房裏很安靜，只有心電監護儀發出規律的 “滴滴” 聲。啵啵半靠在床頭，手裏捏着本翻開的雜志，眼神卻沒落在書頁上，而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
聽到開門聲，他下意識地抬起頭。
當看清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時，啵啵手裏的雜志 “啪嗒” 一聲掉在地上。他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因震驚而收縮，嘴唇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是大壯。
那個應該在工地搬磚、應該被陳嶼趕走、應該早就離開的大壯，此刻就站在門口，穿着一身幹淨的病號服，頭發溼漉漉的，顯然剛洗過，還在往下滴水。
“大……” 啵啵的聲音卡在喉嚨裏，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問出一句，“大壯，你怎麼在這？”
大壯的心髒猛地一跳，像是被這句話燙了一下。他往前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妥，停在離床兩米遠的地方，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我…… 我來看看你。” 他的聲音沙啞，帶着緊張的顫抖。
啵啵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從他嶄新的紗布看到幹淨的衣服，最後落在他局促不安的臉上，眼神裏充滿了疑惑。“你…… 你的傷……”
“處理過了，沒事。” 大壯立刻回答，像是怕他擔心，“陳嶼…… 陳嶼帶我去換的藥。”
提到陳嶼，啵啵的眼神閃了閃。他轉過頭，看向站在門口的陳嶼，對方正靠在門框上，臉上沒什麼表情，看不出生氣還是別的。
“是你讓他來的？” 啵啵的聲音裏帶着一絲不確定。
陳嶼推了推眼鏡，走進來撿起地上的雜志，放在床頭櫃上。“他一直守在醫院樓下打工，想掙錢給你治病。” 他的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我想，你應該想見他。”
啵啵的眼眶瞬間紅了。守在樓下打工？掙錢給他治病？他想起自己下午還在胡思亂想，以爲大壯真的像陳嶼說的那樣 “先回去了”，心裏涌起一股又酸又澀的情緒。
這個傻子。
“你怎麼這麼傻……” 啵啵的聲音帶着哽咽，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誰讓你在樓下打工了？你不知道自己還有傷嗎？你……”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大壯打斷了。“我沒事。” 男人的聲音低沉而堅定，琥珀色的眸子裏映着啵啵的身影，帶着毫不掩飾的心疼，“只要你能好起來，我幹什麼都願意。”
病房裏的空氣突然變得粘稠起來，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情。心電監護儀的 “滴滴” 聲似乎也放緩了節奏，與兩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
陳嶼看着這一幕，悄悄往後退了退，將空間留給他們。他靠在走廊的牆壁上，掏出煙盒想抽一根，猶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消毒水的味道鑽進鼻腔，他卻突然覺得沒那麼刺鼻了。
病房裏，大壯終於鼓起勇氣，走到床邊。他看着啵啵臉上的淚痕，伸出手想擦，又怕自己的手太粗糙弄疼他，最終只是懸在半空，遲遲不敢落下。
“你別再哭了，” 大壯的聲音裏帶着懇求，“醫生說你不能激動。”
啵啵吸了吸鼻子，抓住他懸在半空的手。男人的手掌雖然洗過了，卻依舊粗糙，掌心的裂口還沒愈合，摸起來硌得慌。可啵啵卻攥得很緊，像是抓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
“我沒激動。” 他的聲音帶着濃濃的鼻音，嘴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我就是…… 就是有點高興。”
大壯的手指被他攥得生疼，心裏卻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暖暖的。他反手握緊啵啵的手，粗糙的掌心包裹着對方冰涼的指尖，傳遞着無聲的力量。
“醫生說你得好好吃飯，好好吃藥。” 大壯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你想吃什麼？我明天給你帶來。”
“我想喝你煮的粥。” 啵啵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撒嬌的意味，是他在陳嶼面前從未有過的姿態。
“好。” 大壯立刻答應，眼睛亮得像星星，“我明天一早就去買米，給你煮最爛的粥，放你喜歡的紅薯。”
啵啵看着他認真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眼淚卻掉得更凶了。他知道醫院附近沒有賣紅薯的，知道大壯現在身無分文，可他就是想聽他這樣說，想聽他描繪那些微小的、充滿希望的未來。
陳嶼在走廊裏聽到裏面的笑聲，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他掏出手機，給陳晨發了條信息：“啵啵肯吃東西了，你明天不用送粥來了。”
信息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病房裏傳來大壯笨拙的安慰聲：“別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陳嶼轉身往樓梯口走，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裏顯得格外清晰。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不知道讓這兩個糾纏不清的人再次靠近，會不會又生出什麼波折。
但他聽到啵啵笑了。
那是啵啵醒過來之後，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或許，這樣就夠了。
病房裏，大壯還在笨拙地給啵啵擦眼淚，動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寶。啵啵靠在他的掌心，感受着那粗糙卻溫暖的觸感，心裏突然一片安寧。
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自己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好，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在這個城市真正立足。
但此刻，看着眼前這個風塵仆仆卻眼神堅定的男人，握着他寬厚溫暖的手掌，啵啵突然覺得，所有的艱難和痛苦，似乎都沒那麼可怕了。
只要他在。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穿透雲層，灑進病房，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淡淡的光暈，像一層溫柔的薄紗，籠罩着這來之不易的重逢。
大壯，你怎麼在這？
因爲我答應過你，要好好照顧你啊。
這句沒說出口的承諾，在寂靜的病房裏無聲地流淌，像一股溫暖的溪流，滋潤着兩個飽經風霜的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