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診所的休息室，懸浮着消毒水與血腥氣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寂靜。晨曦掙扎着穿過百葉窗的縫隙，在空氣中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囚籠，光柱裏塵埃翻滾，如同他們無處安放的思緒。
季西風靠在沙發上，左臂被繃帶固定，疼痛一陣陣襲來，卻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他看着幾步之外的宋晚。
她背對着他，站在窗前，單薄的肩胛骨在晨光中勾勒出清晰的、脆弱的輪廓。那個染血的牛皮紙袋，被她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着一個失而復得、卻又燙手灼人的嬰兒。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十年了。他恨的，是一個背信棄義的幻影。她扛的，是家破人亡的真實重負。如今，支撐彼此十年的支柱轟然倒塌，留下的是一片情感的廢墟，和這片廢墟中央，血淋淋的真相。
“你……”季西風開口，聲音嘶啞幹澀，像砂紙磨過喉嚨，“打算怎麼做？”
宋晚沒有回頭。她的聲音飄過來，輕得像煙，卻帶着淬了冰的堅定：“法律。公開。讓他……付出代價。”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砸在季西風的心上。他閉了閉眼，預料之中的答案，親耳聽到時，依舊帶來一陣滅頂般的窒息。他毀了她的人生，而他父親，毀了她全家。
“對不起。”
這三個字，太輕，太蒼白，在此刻顯得如此可笑。但他只能說這個。爲十年的恨意，爲那些刻薄的傷害，爲他身體裏流淌着的、屬於季成剛的罪惡的血脈。
宋晚猛地轉過身。
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被極致情緒沖刷後的、玉石般的蒼白和冰冷。那雙他曾無比迷戀、如今卻看不懂的眼睛裏，此刻燃燒着一種季西風從未見過的火焰——是恨，是痛，是解脫，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悲愴。
“對不起？”她重復着，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像冰刃劃過的痕跡，“季西風，一句對不起，能換回我爸爸的生命嗎？能換回我這十年嗎？”
她向前一步，逼近他，懷裏的檔案袋被她攥得發出輕微的褶皺聲。
“你知道我這十年是怎麼過的嗎？看着母親鬱鬱而終，看着家門貼上封條，看着那些所謂的親人朋友避之不及！我一個人，像一條野狗一樣掙扎，拼命往上爬，就爲了有一天，能站得足夠高，高到可以看清真相，高到可以……討回公道！”
她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字字泣血，帶着一種壓抑到極致後爆發的、令人心顫的力量。
“而我恨了十年的人，就在我面前，用他的恨意，一遍遍提醒我那段最不堪的過去！季西風，你告訴我，我該怎麼接受你這句對不起？！”
季西風仰頭看着她，看着她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眼眶，看着她眼底那片破碎而倔強的星空。他無法回答。任何語言在此刻都是褻瀆。
他掙扎着想站起來，左臂卻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去。
宋晚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伸出手，扶住了他未受傷的右臂。
觸碰的瞬間，兩人俱是一顫。
她的指尖冰涼，他的手臂滾燙。那熟悉的、隔着十年光陰塵埃的觸感，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兩人之間炸響。
空氣凝固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晨曦的光斑落在他們交疊的手臂上，映亮她纖細手指的關節，和他手臂上微微凸起的青筋。
恨意、怨憤、過往的愛戀、此刻復雜難言的共生……無數種情緒在這短暫的接觸中瘋狂交織、沖撞。
宋晚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想要抽回手。
季西風卻用右手，更快地覆上了她的手背，將她的手掌，緊緊壓在自己的手臂上。他的掌心滾燙，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絲……近乎哀求的顫抖。
“別走……”他看着她，眼底是前所未有的狼狽、脆弱，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懇切，“至少……現在別走。”
宋晚僵住了。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緊繃，能感受到他壓抑的、沉重的呼吸拂過她的額發。
她應該甩開他。應該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他。應該立刻帶着證據離開，將他和他的一切都徹底埋葬。
可是……
她的目光，落在他蒼白失血的臉上，落在他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宇間，落在他那雙盛滿了痛苦與掙扎的深邃眼眸裏。
就是這個男人，曾讓她願意放棄一切遠走天涯。
也是這個男人，用十年的恨意將她傷得體無完膚。
此刻，他還是這個男人，拖着受傷的身體，從槍口下爲她奪回了沉冤得雪的證據。
愛與恨，恩與怨，像兩股瘋狂的藤蔓，將她的心髒死死纏繞，幾乎要勒出血來。
她沒有抽回手，也沒有再靠近。就那樣站着，任由他緊緊握着她的手，仿佛那是驚濤駭浪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沉默在房間裏蔓延，比之前的任何對話都更加震耳欲聾。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地老天荒。
宋晚終於極其緩慢地，將自己的手，從他滾燙的掌心中，一寸寸地抽了出來。動作很輕，卻帶着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
她沒有再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他受傷的左臂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醫生說你失血過多，需要休息。”
說完，她抱起那個染血的檔案袋，轉身，沒有任何猶豫，走出了休息室的門。背影挺直，步伐穩定，如同奔赴另一個沒有硝煙，卻同樣殘酷的戰場。
門，被輕輕帶上。
季西風維持着那個伸手的姿勢，僵在原地。掌心還殘留着她冰涼的觸感和淡淡的香氣。房間裏，仿佛還回蕩着她那句聽不出情緒的話。
他緩緩收回手，握成拳，抵在額頭上。
窗外，天色已大亮。陽光刺眼，卻照不亮他心底無盡的荒涼與空洞。
無聲的驚雷過後，留下的，是更漫長、更寒冷的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