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宸王那場看似偶然的邂逅，如同在沈清漪心湖投下了一顆石子，漣漪久久不散。他離去時那句意有所指的話，更像一根無形的絲線，將她與那堆布滿疑雲的卷宗，更緊地捆綁在一起。
她回到翰墨閣，表面依舊沉靜如水，整理典籍的動作未有絲毫紊亂，心中卻已翻江倒海。蕭景珩絕非無故提及前朝貪墨案，他是在暗示，還是在點撥？他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究竟知曉多少？這位以溫潤儒雅示人，卻能在奪嫡漩渦中穩立不倒的王爺，其心思之深，恐怕遠超她想象。
然而，疑慮歸疑慮，路還是要走下去。蕭景珩的話，反而像一劑強心針，印證了她此前的推斷並非空穴來風。這潭水，遠比她想的要深，但也意味着，若能揭開蓋子，其影響力也將是顛覆性的。
她將那份親手繪制的、寫滿推斷的草稿更加隱秘地藏好，重新攤開戶部卷宗時，眼神愈發銳利。既然宸王可能知曉，甚至可能在暗中觀察，那她就更不能出錯，必須拿出更具說服力的證據。
接下來的日子，沈清漪幾乎將自己完全埋進了數字的海洋。她不再滿足於橫向對比，開始縱向追溯某些特定物資（如精鐵、戰馬、藥材）長達五年的價格波動與采購記錄，並與民間同期物價、工部物料檔案進行交叉驗證。
工作量倍增，耗費的心力更是呈幾何級數增長。春桃看着她又清減了幾分，眼底卻燃燒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專注光芒，不敢多問，只能默默地將飯菜熱了又熱，將炭火燒得更旺些。
這日深夜，閣內只餘她桌案前一盞孤燈。她正在核對一批三年前由兵部職方司主事趙文康經手的“邊關哨所修繕”款項。這項開支數額巨大，但記錄極爲模糊，只簡單標注了物料和人工，連具體修繕了哪些哨所、工匠來源都語焉不詳。
她揉着發脹的額角，目光無意間掃過旁邊一堆剛從角落清理出來的、覆蓋着更厚灰塵的舊檔。那是些前年的兵部尋常文書副本，與奏銷無關，本不在她此次整理範圍。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抽出了一本。
隨手翻閱，大多是些人員調動、日常匯報。就在她準備放回時，指尖卻觸到一頁紙張的質感略有不同。抽出來一看，是一封夾在其中的私人信函的草稿，字跡潦草，並非正式文書，落款竟是那位趙文康主事！內容是與同僚抱怨邊關苦寒，提及一句“去歲修繕之哨塔，今春風雨又損其半，徒耗銀錢，勞民傷財……”
去歲修繕，今春又損其半？
沈清漪瞳孔驟然收縮！她立刻翻回那筆“邊關哨所修繕”的賬目，核對其時間，正是“去歲”秋冬之際！一筆巨款撥下去修繕的哨所，不到半年就損毀近半？這絕非正常損耗！
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強抑激動，立刻找出所有與趙文康經手、或與邊關修繕相關的賬目，結合這封意外發現的信函草稿，重新梳理。
一條隱藏在合法賬目下的脈絡逐漸清晰：通過虛報修繕規模、抬高物料價格、甚至虛構修繕項目，將巨額款項套出，而實際工程則偷工減料，以致迅速損毀。趙文康，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兵部主事，很可能就是這條利益鏈上的關鍵一環！
證據鏈仍不完整，尤其是最關鍵的銀錢流向，僅憑這些存檔副本無法追蹤。但現有的發現，已足夠掀起一場不小的風波。沈清漪知道，是時候向蘇嬤嬤稟報了。繼續私下查探，已超出她的權限和能力範圍，且風險太高。
她將關鍵卷宗、自己整理的對比圖表、以及那封至關重要的信函草稿小心收好，準備次日求見蘇嬤嬤。
然而，就在她吹熄燈火，準備離開翰墨閣時，窗外極輕微的一聲“嗒”，讓她瞬間僵住。
那不是風吹落葉的聲音，更像是……極輕的腳步聲，踩碎了枯枝？
有人在外面！而且，是在這夜深人靜之時！
她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挪到窗邊，透過窗紙的微小縫隙向外望去。月光黯淡，樹影婆娑，院中空無一人。是錯覺嗎？還是……她連日來的隱秘行動，終究引起了某些暗處目光的警覺？
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升。她不確定窗外之人是剛來，還是已經潛伏了一段時間，是否聽到了她方才整理證據時弄出的細微聲響。
她不敢貿然出去，也不敢再點亮燈火。在黑暗中靜立了許久，直到確認外面再無任何異動，才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着將那些證據貼身藏好，然後和衣躺在室內的小榻上，一夜無眠，耳畔始終保持着最高度的警惕。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她便起身，仔細檢查了閣內和窗外，並未發現任何明顯的痕跡。但她心中的那根弦，已然繃緊。
她如常去向蘇嬤嬤請示工作，尋了個由頭，稟明有要事需單獨面陳。蘇嬤嬤見她神色凝重，屏退了左右。
書房內，沈清漪將昨夜整理好的證據一一呈上，條理清晰地陳述了自己的發現，從數據異常到信函佐證，再到對趙文康及可能存在的利益網絡的推斷。她略去了自己與宸王相遇的細節，也隱去了昨夜可能被人窺探的疑慮，只強調是在整理過程中偶然發現疑點，深入核查後所得。
蘇嬤嬤聽着，面色從最初的平靜，逐漸轉爲震驚，最後化爲一片沉鬱的肅殺。她拿起那封信函草稿，反復看了幾遍，又對照沈清漪繪制的圖表，久久不語。
室內落針可聞，只有沈清漪平穩的呼吸聲。
許久，蘇嬤嬤才放下手中的東西，抬眼看向沈清漪，目光復雜至極，有贊賞，有凝重，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擔憂。
“你可知，你查到的這些，意味着什麼？”蘇嬤嬤的聲音低沉而緩慢。
“奴婢知道。”沈清漪迎着她的目光，“可能涉及軍餉貪墨，動搖邊關根基。”
“不止如此，”蘇嬤嬤緩緩搖頭，指尖點在那“趙文康”的名字上，“他背後牽扯的，可能是朝中位高權重之人，甚至是……幾位皇子之間的博弈。你此舉，無異於火中取栗。”
沈清漪沉默。她當然知道風險，但從她決定追查到底的那一刻起，就已沒有退路。
蘇嬤嬤站起身，在書房內踱了幾步，最終停下，下定決心：“此事關系重大，已非尚儀局所能處置。這些證據，我會即刻密封，親自呈遞……呈遞陛下。”
陛下！沈清漪心頭一震。她料到會驚動高層，卻沒想到蘇嬤嬤竟要直接面聖！
“至於你，”蘇嬤嬤轉身，目光銳利地看着她，“從此刻起，若無我親自陪同，不得離開尚儀局範圍。對外，只說是協助我整理一批緊要典籍。今日你我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絕不可對第三人提及，包括春桃，明白嗎？”
這是保護，也是軟禁。
“奴婢明白。”沈清漪垂首。
蘇嬤嬤將證據仔細收好，放入一個不起眼的木匣中，用火漆封口。“你先回去吧，一切如常。”
沈清漪行禮告退，走出書房時，初夏的陽光明媚得有些刺眼。她知道，風暴的引線，已被她親手點燃。
而此刻，在皇宮另一隅，宸王蕭景珩正聽着侍衛秦斬的低聲稟報。
“……昨夜亥時三刻，確有一黑影在尚儀局外徘徊，身手敏捷，屬下未能追蹤到來源。沈掌籍今晨已密見蘇嬤嬤，蘇嬤嬤隨後攜一密封木匣，往乾清宮方向去了。”
蕭景珩把玩着手中的玉佩，眼神幽深。
“果然……她還是查到了。”他低聲自語，唇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看來這潭死水，終於要起波瀾了。只是不知，這第一塊被驚動的石頭，會砸中誰？”
他抬眼，望向乾清宮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宮牆。
棋局，已悄然布下。而那個被他偶然注目的女子，竟在不經意間，成了推動棋局的關鍵一手。真正的較量，此刻，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