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青路面被夏日午後的太陽烤得發軟,蒸騰起一股混雜着尾氣和塵土的焦灼氣息。
林羨跪在人行道上,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視野裏的高樓大廈扭曲成怪誕的色塊,刺耳的鳴笛聲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模糊而遙遠。她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不是在血流成河的誅魔台,不是在陰冷徹骨的北境雪原,而是回到了這個車水馬龍、讓她無比眷戀的現代世界。
眼淚毫無征兆地決堤,她甚至來不及去擦,就那麼放任它們肆意橫流。她雙手撐着粗糙的水泥地面,肩膀劇烈地顫抖,壓抑許久的、劫後餘生的狂喜與恐懼化作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
她活下來了。
她逃離了那個名爲《折柳》的修仙世界,逃離了那個作爲惡毒女配、注定要爲男女主感情墊腳的卑微命運。
她不用再面對沈如晦那張溫雅面具下瘋狂的占有欲,更不用再看見謝無咎……那個親手將她推入深淵的男人。
十字路口的綠燈亮起,人群開始涌動。
街對面,一個穿着白色襯衫的少年正垂頭看着手機,身形清瘦挺拔,熟悉的側臉線條仿佛是刻刀精心雕琢而成,冷淡又矜貴。
林羨的哭聲戛然而止,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瞬間窒息。
謝無咎。
不,不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那只是一個長得有七分相似的陌生人。
少年似乎察覺到她的視線,微微抬起頭,朝這邊看過來。林羨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收回目光,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站起來,不顧路人驚詫的眼神,轉身朝與他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不要回頭。
林羨,永遠不要回頭。
胸口,那片曾被謝無咎種下星核的地方,如今只留下一枚淡紅色的朱砂痣。此刻,它正隔着薄薄的夏日校服,微微發燙,像一個無法磨滅的烙印,無聲昭示着——因果未了,宿命難逃。
***
老舊的防盜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熟悉的、混雜着飯菜餘溫與陳舊家具的味道。
“我回來了。”林羨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將沉重的書包甩在玄關。
迎接她的不是母親孫美琴的嘮叨,而是一片狼藉。
客廳裏,父親林建國最寶貝的那套紫砂茶具碎了一地,茶葉和水漬弄髒了發黃的地板。母親孫美琴紅着眼圈坐在沙發上,胸口劇烈起伏。而林建國則蹲在地上,手足無措地撿拾着碎片,嘴裏不停念叨着什麼。
“又吵架了?”林羨心裏一沉,走過去。
孫美琴看到她,積攢的怒火終於找到了宣泄口:“你還知道回來!你看看你這個爸,他要把這個家給敗光了!”
林建國猛地站起來,脖子漲得通紅:“你胡說什麼!我那是投資!投資懂不懂?那可是葉大師親自掌過眼的宣德爐,不出三個月,價格至少翻兩番!”
“翻兩番?我看你是被人騙得翻白眼!”孫美琴尖聲叫道,“葉氏集團的催債電話都打到我單位去了!整整三百萬!林建國,你拿什麼還?拿你的命去還嗎?”
三百萬。葉氏。
這兩個詞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林羨的太陽穴上。她剛剛逃離一個巨大的漩渦,現實就迫不及待地爲她準備了另一個。
“小羨,你別聽你媽瞎說……”林建國看見女兒蒼白的臉色,氣勢瞬間弱了下去,聲音裏帶着一絲討好和心虛,“就是……就是手頭暫時周轉不開,跟葉家借了點錢……”
“借?說得好聽!”孫美琴冷笑一聲,從牙縫裏擠出話來,“人家那是正經的古玩抵押貸款,白紙黑字籤了合同的!你拿一堆假貨去騙貸,現在人家找上門來,你跟我說只是借?”
她越說越激動,抓起沙發上的一個靠枕就朝林建國扔了過去:“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嫁給你這個窩囊廢!一輩子沒出息,退休了還做着發財的白日夢!現在好了,把女兒的學費都賠進去了!你讓她下學期怎麼辦?喝西北風去嗎?”
林建舍感覺自己的腦子嗡嗡作響。
她穿越前,家裏雖然不富裕,但父親工作穩定,母親精打細算,日子也算安穩。怎麼她離開的這幾年,在書裏過了那麼久,現實裏不過是短短一瞬,家裏就發生了這麼翻天覆地的變化?
“爸,”她的聲音有些幹澀,“到底怎麼回事?”
林建國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小羨,是爸對不起你。爸就是想……想讓你和你媽過上好日子,沒想到……”
他沒說完,客廳裏的老式電話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像一道催命符。
一家三口的身體同時僵住。
孫美琴死死盯着那部電話,眼神裏滿是恐懼和厭惡。林建國更是臉色煞白,冷汗順着額角滑落。
鈴聲固執地響着,一遍又一遍。
最終,林羨走過去,拿起了聽筒。
“喂,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彬彬有禮卻毫無溫度的男聲:“請問是林建國先生家嗎?這裏是葉氏集團法務部,關於貴方一筆三百萬的抵押貸款已逾期一周,我們提醒您,如果三日內仍未還清本金及利息,我們將啓動法律程序,對您抵押的房產進行清算。”
葉氏……
林羨的腦海中,瞬間閃過十字路口那個清冷的背影。
她握着聽筒的手指一寸寸收緊,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知道了。”她平靜地回答,然後掛斷了電話。
客廳裏死一般的寂靜。
孫美琴捂着臉,終於忍不住崩潰大哭。林建國則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林羨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央,看着痛哭的母親和失魂落魄的父親,心中那點逃出生天的慶幸,被現實的冰水澆得一幹二淨。
原來,無論在哪個世界,她都無處可逃。
***
深夜,林羨躺在自己那張狹小的床上,輾轉反側。
隔壁房間,父母壓抑的爭吵聲和嘆息聲斷斷續續傳來,像鈍刀子一樣割着她的神經。
她把頭埋進枕頭裏,試圖隔絕那些聲音,可仙俠世界裏那些血腥的、絕望的畫面卻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
謝無咎冰冷的劍鋒,沈如晦瘋狂的眼神,還有她自己最後被萬箭穿心的劇痛……
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氣,渾身都被冷汗浸透。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林建國端着一杯熱牛奶,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臉上寫滿了愧疚與討好。
“小羨,還沒睡啊?爸給你熱了杯牛奶。”
林羨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
林建國被她看得更加局促不安,他把牛奶放在床頭櫃上,搓着手,結結巴巴地說:“今天……今天的事,是爸不好。你別往心裏去。”
他猶豫了半天,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從懷裏掏出一個用舊手帕層層包裹的東西,遞到林羨面前。
“這個,你拿着。”
林羨打開手帕,裏面是一枚色澤溫潤的玉佩,雕着繁復的螭龍紋,看起來頗有幾分古意。
“這是爸壓箱底的寶貝,號稱是漢代的古玉。”林建國獻寶似的說,“本來想等你結婚當嫁妝的。現在……你先拿去,明天想辦法賣了,先把你的學費湊上。”
看着父親眼中的期盼,林羨心頭一酸。她知道,這大概又是他從哪個地攤上淘來的“寶貝”。
她伸出手,接過了那枚玉佩。
就在指尖觸碰到玉佩的瞬間,異變陡生!
胸口那枚朱砂痣猛地傳來一陣鑽心刺骨的劇痛,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了進去。林羨悶哼一聲,眼前瞬間一黑。
無數紛亂的、不屬於她的信息洪流,強行涌入她的腦海!
【材質分析:二氧化硅(SiO2)含量95%,碳酸鈣(CaCO3)填充物3.2%,樹脂固化劑1.1%……】
【工藝分析:現代機雕,轉速4000rpm,刀頭有明顯鉻合金殘留。】
【做舊手法:強酸腐蝕後高溫焗色,表面附着人工染色劑及滑石粉混合物。】
【綜合結論:現代工藝仿品,材料成本不高於50元。】
林羨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古玉”,那些化學名詞和數據在她腦中盤旋,清晰得令人恐懼。
這是……星核?
那個在仙俠世界裏,能解析萬物法則、推演陣法禁制的星核,竟然跟着她一起回來了?並且,它還根據這個世界的規則,自動調整了能力?
這不是什麼鑑寶外掛,這是催命符!
它在提醒她,她根本沒有逃掉。她身體裏還留着那個世界的“毒”,留着謝無咎親手種下的“因”。
林建國完全沒有察覺到女兒的異樣,還在沾沾自喜地介紹:“怎麼樣,小羨?這玉的包漿,這沁色,多漂亮!爸跟你說,這東西拿到潘家園,少說也值這個數!”
他比出一個“六”的手勢,臉上泛着病態的紅光。
林羨看着父親那張被欲望和幻想扭曲的臉,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這塊被解析得明明白白的玻璃疙瘩,一股前所未有的荒謬感和無力感席卷了她。
她張了張嘴,想告訴他真相,想戳破他可悲的幻想。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爸,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林建國以爲她信了,高興地“哎”了一聲,囑咐道:“那你也早點睡,明天爸帶你去找王叔叔,他路子廣,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說完,他心滿意足地退了出去,還體貼地爲她帶上了門。
房間重歸寂靜。
林羨無力地躺回床上,將那塊冰冷的贗品緊緊攥在手心。
劇痛已經消失,但胸口的朱死痣依舊在隱隱發燙。
她閉上眼,唇邊泛起一抹苦澀的笑。
原來,命運早已爲她標好了價碼。想要在這個世界活下去,她就必須使用這份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力量。
而每一次使用,都是在提醒她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她以爲自己逃出生天,殊不知,那只是另一場殘酷戲劇的開端。
第二天是被尖銳的爭吵聲驚醒的。
天剛蒙蒙亮,日光還帶着一層灰敗的冷色,隔着薄薄的門板,母親孫美琴拔高的嗓音已經像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了進來。
“林建國!你還有臉睡覺?催債的電話昨天晚上打到我手機上來了!你聽聽,你聽聽人家是怎麼罵我的!”
緊接着是父親壓抑着怒氣的低吼:“你小聲點!女兒還在睡覺!”
“睡覺?她還有錢睡覺嗎?下個學期的學費你準備好了?你那個寶貝疙瘩玉佩能當飯吃還是能當學費交?”
林羨睜開眼,盯着泛黃的天花板,昨夜的荒謬感與冰冷重新包裹了她。她側過頭,看到被她放在枕邊的“漢代古玉”,在晨光下反射着廉價的樹脂光澤。
【材質分析:二氧化硅……碳酸鈣……樹脂固化劑……】
腦中冰冷的數據再一次浮現,像是在嘲笑她。
她坐起身,胸口的朱砂痣傳來一陣細微的灼熱,仿佛一個活物在皮肉下蘇醒。
房門被“砰”地一聲推開,孫美琴沖了進來,眼圈發黑,頭發凌亂,臉上滿是焦灼與怨憤。她看也沒看林建國,徑直走到床邊,目光死死地盯着林羨。
“小羨,你跟媽說句實話,你爸給你的那個東西,到底能不能換錢?”
她的語氣裏帶着最後一絲希望,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林羨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母親布滿血絲的雙眼,那些刻薄的、傷人的話語瞬間堵在了喉嚨裏。她不能說。她不能告訴這個被生活逼到絕境的女人,她的丈夫,這個家的頂梁柱,只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活在自己幻想裏的廢物。
林建-國也跟了進來,臉上掛着羞惱的紅暈,他一把拉住孫美琴的胳膊:“你幹什麼!別逼孩子!”
“我逼她?我不逼她,我們全家喝西北風去嗎?”孫美琴用力甩開他,聲音淒厲,“林建國,我真是瞎了眼才會嫁給你!你這輩子除了會做夢,還會幹什麼?買一堆垃圾回來當寶貝供着,現在好了,欠了人家葉家幾十萬!你拿什麼還?拿你的命去還嗎?”
“葉家……”
林羨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姓氏,心髒漏跳了一拍。
在那個仙俠世界裏,曾有一個顯赫的修真世家,也姓葉。只是,應該……只是巧合吧。
“那不是垃圾!”林建國被戳到痛處,脖子漲得通紅,梗着脖子爭辯,“那是葉家不懂行!他們設局騙我!我這塊玉,只要找到識貨的人,別說幾十萬,幾百萬都有可能!”
“你還在做夢!”孫美琴氣得渾身發抖,指着他的鼻子罵,“你今天要是賣不出錢來,我……我就跟你離婚!這日子沒法過了!”
說完,她掩面沖出房間,客廳裏很快傳來了壓抑的哭聲。
房間裏只剩下父女兩人,氣氛尷尬到了冰點。
林建國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他看着女兒,眼神躲閃,臉上是無法掩飾的羞愧和難堪。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喃喃道:“小羨,你別聽你媽瞎說……爸……爸這次一定行。”
林羨沉默地看着他。
眼前的父親,兩鬢已經斑白,曾經挺直的脊梁也被歲月和不切實際的幻想壓得微微佝僂。他眼中的狂熱與期盼,此刻看起來那麼可悲。
她忽然覺得很累,一種從靈魂深處泛上來的疲憊。
她不能再讓他錯下去了。不是爲了戳破他的幻想,而是爲了……讓這個家能繼續存在下去。
“爸。”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我們今天就去潘家園。”
林-建國猛地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光亮:“真的?小羨,你信爸?”
林羨沒有回答,只是將那塊冰冷的玻璃疙瘩放進書包,拉鏈一拉,隔絕了所有視線。
信?
她誰也不信。她只信她自己,和胸口這顆催命的“星核”。
潘家園的清晨,人聲鼎沸,空氣中混雜着塵土、老舊木器的味道和油條豆漿的香氣。
林建國像一條回了水的魚,整個人都鮮活起來。他拉着林羨,熟門熟路地穿梭在一個個地攤之間,興致勃勃地介紹着。
“你看這個,青花瓷,發色不對,底款太新,仿的。”
“那個,銅香爐,說是宣德爐,你瞧那銅質,黃得發賊,一眼假!”
他點評得頭頭是道,仿佛自己是浸淫此道多年的宗師。
林羨默默跟在後面,一言不發。她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從踏入這片區域開始,她的腦海就變成了一片嘈雜混亂的信息戰場。
【攤位A-34:陶器碎片,新石器時代馬家窯文化,彩繪部分有後期修復化學粘合劑……】
【攤位B-12:木雕佛像,材質爲現代硬木,經強酸腐蝕、煙熏火燎做舊……】
【攤位C-05:一堆銅錢,97%爲現代黃銅澆鑄,3%爲清代真品,已被盤玩磨損嚴重,價值極低……】
無數的【贗品】、【仿品】、【做舊品】的結論像雪花一樣涌入她的大腦,讓她頭痛欲裂。這些在她父親眼中真假難辨的“寶貝”,在星核的解析下,不過是一堆堆工業垃圾,赤裸裸地暴露着它們的廉價本質。
她終於明白,爲什麼父親會傾家蕩產。
在這個巨大的騙局迷宮裏,一個僅憑着半桶水知識和一腔熱血的普通人,根本沒有贏的可能。
“小羨,發什麼呆呢?王叔叔的電話打不通,我們先自己轉轉。”林建國在一個掛滿字畫的攤位前停下腳步,拿起一幅“古畫”,對着陽光眯眼看着,“你看這畫,這紙色,這筆鋒,有點意思啊……”
攤主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瞥了林建國一眼,又看了看旁邊校服還沒換的林羨,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大爺,您可真有眼光!”攤主立刻湊了上來,熱情洋溢,“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從鄉下收上來的,據說是明代大家沈周的真跡!您看這山水,這意境……”
林羨的目光掃過那幅畫。
【紙張分析:現代機制宣紙,添加熒光增白劑。】
【墨跡分析:化學墨汁,打印後手動描邊,填充色彩。】
【綜合結論:現代高清打印工藝品,成本不超過20元。】
“爸。”林羨輕輕拉了拉父親的衣角。
“別鬧,我看着呢。”林建國已經完全沉浸進去了,他甚至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高倍放大鏡,煞有介事地研究着畫上的“印章”。
攤主笑得更熱情了:“大爺您是行家啊!這畫放我這兒屈才了,就等一個懂它的人!您要是真心喜歡,價錢好商量!”
林羨看着父親那張越來越興奮的臉,一種強烈的煩躁和無力感涌上心頭。她幾乎可以預見,如果她不阻止,父親下一秒就會掏出他們僅剩的生活費,買下這幅打印紙。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閉上眼,強迫自己屏蔽掉周圍那些紛亂的垃圾信息,集中精神,開始主動“掃描”四周。她需要一個目標,一個真正的、能解決問題的目標。
視野像雷達一樣掃過,無數數據流光般閃過。
贗品,贗品,贗品。
整個世界仿佛都由謊言構成。
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一個極其微弱但與衆不同的信息流,從斜後方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裏傳來。
那是一個專賣舊書和雜物的地攤,攤主是個打着瞌睡的老頭,攤位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各種發黴的舊書、連環畫和生鏽的鐵器。
沒有人對那裏感興趣。
林羨的腳步卻頓住了。
她撥開人群,走了過去,目光鎖定在一堆用麻繩捆着的、散發着黴味的舊書上。那道微弱的信息流,就來自最底下的一本。
她蹲下身,裝作隨意地翻看着上面的幾本連環畫。
“小姑娘,喜歡看書啊?”攤主老頭睜開一只眼,懶洋洋地問。
“隨便看看。”林羨的聲音很平穩,但心髒卻在狂跳。
她的指尖終於碰到了最底下那本書的邊緣,書的封皮已經破爛不堪,只隱約能看到“芥子園畫譜”幾個字。
【書籍材質:清代晚期毛邊紙,印刷粗糙,無價值。】
果然,書是垃圾。
但是,當她的指尖順着書脊向內滑動時,另一股截然不同的信息流瞬間涌入!
【夾層物分析:紙張,明代“宣德貢宣”,韌皮纖維含量極高,工藝已失傳。】
【畫作材質:礦物顏料,以石青、石綠爲主,輔以少量赭石。】
【筆觸分析:折帶p,筆力遒勁,符合明代中期吳門畫派特征。】
【印章鑑定:作者私印,“六如居士”,篆刻風格與存世真品高度吻合。】
【綜合結論:明代畫家唐寅(唐伯虎)《夏山高隱圖》殘頁,具有極高藝術價值與收藏價值。】
唐寅……唐伯虎!
林羨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她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奔流,四肢卻有些發麻。她死死按捺住內心的狂喜和震驚,手指卻在微微顫抖。
她找到了。
在這個由無數謊言構成的市場裏,她找到了那唯一的真實。
“老板,這堆書怎麼賣?”她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個不諳世事的學生。
老頭瞥了一眼那堆破爛,伸出五根手指:“五十。”
林羨的心漏跳一拍。
太便宜了。便宜得像個陷阱。
但她的大腦在飛速運轉。這個攤主可能真的不知道,或者這東西來路不正,他急於出手。無論是哪種情況,這都是她的機會。
就在這時,林建國也找了過來,他看到女兒蹲在一個舊書攤前,臉上露出不贊同的神色:“小羨,看這些破爛幹什麼?快走,我帶你去看好東西。”
“爸,”林羨站起身,將那捆書抱在懷裏,用身體擋住父親的視線,不讓他看出任何端倪,“我就想買幾本舊畫冊回去學學畫畫。”
她轉向攤主,開始發揮從母親那裏耳濡目染的砍價技巧:“老板,太貴了,都是些廢紙了,你看這都發黴了。二十,二十塊錢我全拿走。”
“嘿,你這小姑娘。”老頭坐直了身子,“我這可是……”
他話沒說完,林羨立刻從口袋裏掏出二十元現金,直接塞到他手裏,同時飛快地抱起那捆書,拉着林建國就走。
“哎你……”老頭愣了一下,看着手裏的錢,又看了看女孩果決的背影,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麼,重新躺了下去。
“你這孩子,買這堆垃圾幹嘛?”走出一段路,林建國還在抱怨。
林羨一言不發,她抱着那捆散發着黴味的書,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藏。她腳步飛快,只想立刻離開這個地方。
直到拐進一個無人的小胡同,她才停下腳步,背靠着斑駁的牆壁,大口喘息。
“怎麼了?跑這麼快。”林建-國不解地問。
林羨沒有回答,她將那捆書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解開麻繩,然後,在那堆破爛中,抽出了那本最不起眼的《芥子園畫譜》。
她的手指有些顫抖,沿着書的中縫,輕輕一撥。
書頁被分開了,一個被油紙仔細包裹着的夾層,掉了出來。
林建國愣住了:“這是什麼?”
林羨蹲下身,屏住呼吸,一層一層地揭開泛黃的油紙。
當畫卷展開的那一刻,一股古樸蒼茫的氣息撲面而來。盡管只是一角殘頁,但畫中山石的嶙峋、樹木的蒼勁、雲霧的繚繞,無不透露出大家手筆。右下角那枚鮮紅的“六如居士”印章,仿佛帶着幾百年前的體溫。
林建國瞬間石化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幅畫,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顫抖着伸出手,想要觸摸,卻又猛地縮了回來,仿佛怕自己的呼吸會玷污了這件神品。
“這……這……”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眼珠子瞪得像銅鈴。
林羨冷靜地將畫重新用油紙包好,放進自己的書包深處,然後將那堆真正的廢紙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她站起身,看着失魂落魄的父親,平靜地說:“爸,我們不去王叔叔那裏了。”
“……啊?”林建國還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中,沒反應過來。
“我們去榮寶齋。”林羨的語氣不容置疑。
星核給出的信息裏,清清楚楚地標注了對這幅畫最感興趣、且出價最高的幾個買家,榮寶齋的首席鑑定師,位列第一。
她不能再讓父親用他那套不靠譜的人脈去冒險了。從現在開始,每一步都必須由她來主導。
林建國渾渾噩噩地跟着女兒,腦子裏還是一片空白。
唐伯虎的真跡?就這麼……被自己女兒花二十塊錢從一個舊書攤裏淘出來了?
他感覺自己幾十年的世界觀,在這一瞬間被徹底擊碎,然後又以一種荒誕離奇的方式重組。他看着走在前面,身形單薄卻步履堅定的女兒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陣陌生。
這還是那個他印象裏,只會埋頭讀書、文靜內向的女兒嗎?
她什麼時候有了這份眼力?這份果決?
一個小時後,榮寶齋的貴賓接待室裏。
一位頭發花白、戴着金絲眼鏡的老者,正戴着白手套,手持放大鏡,對着那幅殘頁,神情專注到了極點。他就是這裏的首席鑑定師,傅承業。
林建國緊張地坐在一旁,手心裏全是汗,連呼吸都忘了。
林羨則顯得鎮定許多。她端起面前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茶是上好的大紅袍,入口甘醇。她知道,這幅畫是真的,她也知道,它值很多錢。
現在,她只需要等待一個結果。
終於,傅老先生緩緩放下放大鏡,摘下手套,看向林羨的目光裏充滿了驚嘆和欣賞。
“小友,這幅《夏山高隱圖》殘頁,不知……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林建emblem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傅老先生,您覺得它真嗎?”
傅承業哈哈一笑,指着她道:“你這小友,倒是個機靈的。不錯,筆觸、畫意、印章、紙張,無一不對。雖是殘頁,但唐寅傳世的作品本就稀少,這一頁畫工精湛,品相完好,實屬難得一見的珍品。”
林建國聽到這裏,激動得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
“那……那它值多少錢?”他迫不及待地問。
傅承業沉吟了一下,看向林羨:“小友,你心裏的價位是多少?”
這個問題,是在探她的底。
林羨來之前,星核已經給出了一個精準的市場估值範圍。她將茶杯放下,看着傅老先生,清晰地報出一個數字:“一百二十萬。”
“什麼?”林建國失聲叫了出來。他以爲最多也就值個幾十萬,沒想到女兒敢開這麼高的價。
傅承業也是微微一愣,他審視着眼前這個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女孩。她穿着普通的校服,眼神卻清亮沉穩,完全沒有同齡人的怯懦和慌張。
“小友,這個價格……是不是有點高了?”傅承業撫着胡須,緩緩開口,“畢竟只是殘頁。”
“傅老,您是行家。”林羨不卑不亢,“這幅畫雖然是殘頁,但它是吳門畫派中‘折帶皴’技法的完美體現,而且‘六如居士’這方印,是唐寅中年巔峰時期才使用的。更重要的是,三年前,蘇富比拍賣行拍出過一幅構圖、尺寸、題材都與此相似的殘頁,成交價是一百八十萬。考慮到那次有溢價成分,我這個報價,很公道。”
她說的這些知識,有些是星核直接提供,有些是她根據星核信息自行推導出的。
這一番話說完,不只是傅承業,連林建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傅承業眼中的欣賞更濃了,他徹底收起了輕視之心,將林羨當成了一個真正的對手。
“好!好一個公道的報價!”傅承業撫掌大笑,“小友年紀輕輕,見識不凡!這樣,我也不跟你繞圈子了。一百二十萬,我們收了!不過我們需要一個星期的時間來走流程和籌款。”
“可以。”林羨點頭,“不過我需要預支二十萬,今天就要。我父親……急用。”
她看了旁邊的林建國一眼。
傅承業立刻會意,爽快地答應:“沒問題!我馬上讓財務給你們辦。”
從榮寶齋出來的時候,林建國整個人都是飄的。他手裏攥着那張二十萬的轉賬憑證,感覺像在做夢。
“小羨……你……你是怎麼知道那些的?什麼折帶皴,什麼蘇富比……”他結結巴巴地問,看女兒的眼神,已經從陌生,變成了敬畏。
林羨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當她展露出這份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能力時,懷疑的種子就已經種下了。
“以前在圖書館看閒書看到的,瞎蒙的。”她隨便找了個借口,避開了父親的目光。
林建國顯然不信,但他也沒有追問。巨大的喜悅沖昏了他的頭腦,他激動地拍着女兒的肩膀:“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女兒!我們家要翻身了!小羨,你真是爸的福星啊!”
林羨看着父親欣喜若狂的臉,心裏卻沒有半分喜悅。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剛剛完成了一筆一百二十萬的交易,解決了家裏的燃眉之急。
可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她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從她決定使用星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被卷入了一個新的漩渦。一個由金錢、欲望、謊言和秘密構成的,名爲“現實”的漩渦。
她以爲自己逃離了仙俠世界的宿命,殊不知,命運只是爲她換了一座更華麗的牢籠。
胸口的朱砂痣,又開始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