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艦長發現休伯利安上無處不在的櫻花香並非錯覺。

辦公桌抽屜裏總會出現的褪色注連繩繩結,餐廳裏被“建議”擺放的詭異盆栽……

當艦長終於落入聖痕空間復刻的八重村,才明白五百年的輪回創傷何等絕望。

“每一次輪回,我都注定要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八重櫻流着淚吻他,身後靈刀嗡鳴:“所以求你,不要變成下一個凜……”

休伯利安的走廊空無一人,只有幽藍色的應急燈光,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切割出大塊大塊的陰影。

艦長拖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鬆軟的泥沼裏,太陽穴突突地跳着,帶着一種鈍器敲擊般的悶痛。

昨夜那場夢的殘骸還黏附在神經末梢,揮之不去——

血色祭壇上凝固的暗紅,木屐踩過青石板時發出的空洞回響,還有那濃得化不開、幾乎令人窒息的櫻花氣息,最後都化爲凜那雙失去神采、直直望向虛空的眼瞳。

他抬手用力揉搓着發脹的額角,指尖冰涼,試圖驅散那夢魘帶來的粘稠疲憊。

剛轉過一個拐角,艦長猛地刹住了腳步。

空氣裏浮動着一縷氣息。極淡,若有若無,如同幽靈的輕紗拂過鼻尖。

是櫻花的香氣。清冽、微甜,帶着一種獨特的、穿透性的冷意。

這味道他太熟悉了,熟悉到骨髓裏都刻下了印記——屬於八重櫻,那個從五百年的漫長封印中蘇醒,帶着一身古老傷痕與謎團踏上休伯利安的擬似律者。

心髒毫無預兆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艦長瞬間繃緊了全身的神經,後背的肌肉線條在制服下清晰隆起。

他猛地側身,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身後空寂的通道,只有金屬牆壁反射着應急燈幽幽的藍光,冰冷而死寂。

頭頂的通風口網格排列整齊,沉默地鑲嵌在天花板上,沒有絲毫氣流擾動的痕跡。

安裝在角落的監控探頭,規律地閃爍着微弱的紅色光點,如同蟄伏的獨眼。

一切如常。嚴絲合縫的艦船秩序,鋼鐵巨獸冰冷的脈搏。

唯有那一縷香氣,固執地、無聲地縈繞在鼻端,絲絲縷縷,纏綿不去。

它並非幻覺。它真實存在,像一條冰冷的、帶着倒刺的絲線,輕輕纏繞上他的感知,留下一種難以言喻的、被暗中窺伺的粘膩感。

“錯覺?”艦長低聲自語,聲音在過分安靜的走廊裏顯得突兀而空洞。

他強迫自己壓下心頭那點莫名涌起的不安和焦躁,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將這擾人的香氣驅散。

然而,那清冷的櫻香仿佛有生命般,反而更加清晰地滲入肺腑。

他不再停留,加快腳步,幾乎是逃離般朝着艦橋的方向走去,皮鞋踏在金屬地板上,發出急促而單調的回響。

他沒有看見,就在他頭頂上方,那片被通風管道巨大陰影徹底吞沒的黑暗角落裏,一雙眼睛正透過冰冷的金屬網格,靜靜地、貪婪地凝視着他離去的背影。

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呈現出一種非人的、幽深的青色,瞳孔深處,一絲極淡的、近乎妖異的紫光一閃而逝。

那目光專注得可怕,帶着一種近乎偏執的占有欲和滿足感,如同蜘蛛注視着落入網中的飛蟲,直到艦長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通道盡頭,那陰影中的存在才無聲無息地隱沒,仿佛從未存在過。

這種無處不在的“關注”,早已如同藤蔓般悄無聲息地纏繞上艦長生活的每一個縫隙,滲入骨髓。

清晨,艦長坐在辦公桌前,試圖用一杯濃得發苦的黑咖啡喚醒自己昏沉的頭腦。

宿夜未消的疲憊感依舊沉甸甸地壓在眼皮上。

他習慣性地打開個人終端,準備處理堆積如山的待辦事項。

屏幕亮起,一封新郵件的提示圖標突兀地閃爍着——沒有發件人署名,主題欄是刺眼的空白,唯一的標識是那個小小的加密鎖符號。

一股寒意順着脊椎悄然爬升。他皺着眉,指尖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點開了它。

郵件正文只有一行字,字體被特意設置成一種近乎幼稚的手寫體:

艦長大人,與危險的人靠得太近,會被詛咒的哦。

落款處,一個手繪的、線條歪歪扭扭的狐狸頭,咧着嘴,露出一個天真又詭譎的笑容。

附件是幾張圖片。加載出來的瞬間,艦長的瞳孔驟然收縮。

照片明顯是偷拍的,角度刁鑽而隱蔽,畫質有些模糊,但足以辨認出畫面中心的人物——是他自己。

背景是昨天下午休伯利安寬闊的甲板,陽光很好,遠處能看到艦船邊緣流動的防護力場光芒。而照片的主角,是他和麗塔·洛絲薇瑟。

幾張抓拍捕捉的都是同一個瞬間:

麗塔微微傾身靠近他,似乎正在他耳邊低聲說着什麼。她精致的側臉上,嘴角正向上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優雅又帶着點神秘感的微笑。

拍攝者顯然刻意放大了這個微笑的特寫,甚至調整了光影對比,讓麗塔唇邊那抹笑意在模糊的背景中顯得格外清晰、格外意味深長。

照片的構圖,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壓縮到一種近乎曖昧的程度。

艦長猛地向後靠進椅背,冰涼的皮革觸感讓他激靈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雜着被侵犯的寒意瞬間涌上心頭。

他盯着那幾張照片,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那只歪歪扭扭的狐狸頭像,在屏幕上無聲地嘲笑着他。

午餐時分,艦長端着餐盤走進寬敞明亮的艦船餐廳。食物的香氣和女武神們低聲交談的嗡嗡聲暫時驅散了一些心頭的陰霾。

他習慣性地抬眼,目光習慣性地投向餐廳靠窗那個視野最好的位置——那裏通常是姬子少校的固定“據點”。

然而今天,那個位置被一個巨大的、幾乎有些礙眼的盆栽占據了。

那是一盆形態奇特的植物,枝葉異常茂盛,呈現出一種近乎墨綠的深色,葉片肥厚,邊緣帶着細密的鋸齒。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頂端簇擁着的花朵——小小的,呈詭異的深紫色,花瓣細長蜷曲,像某種不知名昆蟲的口器,散發着一股極其淡薄、卻讓人莫名聯想到消毒水和腐爛甜味的混合氣息。

姬子少校正端着餐盤站在旁邊,臉上帶着一種混合着無奈和好笑的神情。她看見艦長,無奈地聳了聳肩:“喏,我們的‘園藝大師’送的。”

艦長眉頭緊鎖:“這是?”

“‘淨心蘭’,”姬子撇撇嘴,用叉子敲了敲那厚實的葉片,發出沉悶的聲響,“八重小姐說是她家鄉的特產。

特意送過來給我,還‘非常友善’地建議我,”她刻意加重了“友善”兩個字,語氣帶着一絲諷刺,“最近多看看綠色植物,少說話,好好養養神。說是對我這種‘勞心勞力’的人有好處。”

她翻了個白眼,顯然對這份“好意”心知肚明。

艦長抬眼,目光銳利地掃向餐廳的另一頭。八重櫻正獨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放着一個樸素的日式漆盒。

她小口小口、極其優雅地吃着飯團,動作從容不迫,仿佛餐廳裏的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

陽光透過舷窗灑在她柔順的櫻色長發上,折射出溫潤的光澤,她低垂着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側臉線條柔和靜謐,宛如一幅古典仕女圖。

就在艦長目光投去的瞬間,八重櫻像是心有所感,極其自然地抬起眼簾。

兩人的視線在喧囂的餐廳上空,隔着攢動的人頭,短暫地交匯了一瞬。沒有任何言語,甚至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八重櫻那雙清澈的青色眼眸只是平靜地迎上他的目光,如同深不見底的古潭。

然而,就在視線相接的刹那,艦長清晰地捕捉到她唇角極其細微地、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

那個弧度轉瞬即逝,快得像陽光下融化的冰晶,快得讓人幾乎以爲是自己的錯覺。

但艦長知道,那不是錯覺。那是一個無聲的宣告,一個冰冷的提醒——她無處不在,她無所不知。

艦長辦公桌最底層那個不起眼的抽屜深處,在堆積的文件和舊報告的掩蓋下,靜靜地躺着一枚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枚褪色的注連繩繩結。

編織的稻稈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金黃,呈現出一種陳舊的、枯草般的灰褐色,上面沾染着難以言喻的歲月痕跡,繩結的編織方式帶着古老神社特有的樸拙感。

那是八重櫻成年儀式上佩戴過的舊物。一枚被時光和沉重過往浸透的封印。

這枚繩結的出現,總是伴隨着艦長某些“不合時宜”的行爲。

當他因緊急軍務不得不連續幾次推遲與八重櫻約定的劍術練習時間,當他在戰術會議上無意間提及芽衣在某個任務中的出色表現,甚至只是在他和琪亞娜討論完某個無關緊要的艦船維護問題,隨口評價了一句“琪亞娜最近倒是認真了不少”之後……

這枚冰冷的繩結,總會像一個幽靈,一個無聲的警告,精準地出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有時,它會突兀地夾在一份亟待他籤署的重要文件中間,枯黃的草繩壓在冰冷的打印紙上,形成刺眼的對比。

當他翻開文件,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的質感時,一股寒意會瞬間從指尖蔓延到全身。

有時,它會被巧妙地塞進他喝了一半、尚有餘溫的咖啡杯底。

當他放下杯子,準備繼續工作時,指尖無意間探入杯底,觸碰到那溼漉漉、冰冷堅硬的繩結,殘留的咖啡漬將它染上深褐的污跡,黏膩的感覺令人作嘔。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次,是在一個加班的深夜。

當他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自己的單人宿舍,手指剛剛握住冰冷的金屬門把手準備擰開時,指尖清晰地感覺到門把手上纏繞着某種東西。

借着走廊昏暗的燈光,他低頭看去——那枚褪色的注連繩繩結,像一個詭異的、充滿占有意味的指環,被仔細地、牢固地系在了門把手上,繩結的末端還打了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結。

每一次發現它,都像被一條冰冷的毒蛇舔舐過皮膚。

它沒有任何言語,卻比任何威脅都更加直白。

它散發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氣息,無聲地勒緊艦長的神經,提醒着他目光所及之處的唯一焦點應該落在誰的身上。

這枚小小的繩結,是八重櫻無聲劃下的領地標記,是懸掛在他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審判之刃。

訓練室的光線被刻意調得柔和,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類似古舊書卷混合着淡淡線香的沉靜氣息。

巨大的落地舷窗外是深邃的宇宙星海,冰冷的光芒灑進來,給室內鍍上一層朦朧的銀輝。

艦長盤腿坐在矮幾一側的軟墊上,身體深處傳來的疲憊感像潮水般一波波沖擊着他的意志。

連日來那些揮之不去的“意外”、精神上的高度戒備和昨夜噩夢的餘威,幾乎榨幹了他的精力。

他強撐着坐直身體,但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間無法掩飾的倦怠出賣了他的狀態。

“艦長大人最近,似乎很累呢。”八重櫻的聲音如同上好的絲綢滑過耳畔,帶着恰到好處的柔軟和關切,在安靜的訓練室裏顯得格外清晰。

她跪坐在矮幾的另一側,姿態端莊而優雅,每一個動作都帶着一種跨越了漫長時光的古韻。

素白的手穩穩地執着一柄造型古樸的鐵壺,手腕微微傾斜,一道碧綠晶瑩的水線注入白瓷茶碗中,動作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多餘。

五百年的光陰,將這份儀態打磨得渾然天成,帶着一種非人般的完美。

艦長接過她雙手奉上的茶碗,溫熱的瓷壁熨帖着他微涼的掌心,帶來一絲短暫的慰藉。茶湯澄澈碧綠,氤氳的熱氣帶着清雅的茶香嫋嫋上升。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聲音帶着濃重的沙啞:“嗯……還好。”

他確實疲憊不堪,緊繃的神經在八重櫻刻意營造的這份寧靜氛圍中,如同被溫水浸泡,竟真的鬆懈了一絲絲。

更讓他心神微鬆的是她身上散發的氣息——那清冽獨特的櫻花冷香,此刻混合在茶香之中,奇異地中和了那股常讓他心悸的侵略性,變得柔和而安撫。

“試試這個吧。”

八重櫻放下茶壺,捧出一個精致的黑漆木盒,盒面上用螺鈿鑲嵌着幾朵精致的櫻花。

她輕輕打開盒蓋,露出裏面幾枚粉白相間、如同初綻櫻花般小巧玲瓏的點心——櫻餅。

軟糯的糯米外皮包裹着深色的紅豆餡,上面點綴着鹽漬的櫻葉。

“我親手做的。”她的聲音輕柔,目光落在櫻餅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追憶,“凜以前……最喜歡這個了。”

提到那個名字時,艦長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瞬間掠過的痛楚。

那痛楚如此深沉,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平靜無波的水面下激起無聲的、巨大的漩渦,漾開細碎的漣漪。

然而,這漣漪轉瞬即逝,快到讓人以爲是光影的錯覺,隨即又被她唇邊那抹溫柔得近乎虛幻的微笑所覆蓋。

艦長看着那精致的點心,心中那點剛剛升起的疑慮在八重櫻提到凜時那份深沉的哀傷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卑劣。

他伸手拿起一枚櫻餅。指尖傳來的觸感柔軟而帶着微微的彈性。

放入口中,軟糯的外皮帶着淡淡的米香和一絲微鹹的櫻葉氣息,內裏甜糯細膩的紅豆餡在舌尖化開,甜度恰到好處,間或能咀嚼到紅豆的顆粒感。

整體帶着櫻花特有的、若有若無的清冷香氣。

味道很好。是記憶中傳統而純粹的和果子風味。

然而,就在那軟糯的櫻餅滑過咽喉的瞬間,一股難以抗拒的沉重倦意如同洶涌的黑色潮水,毫無預兆地、凶猛地攫住了他!

視野中的一切瞬間開始旋轉、扭曲、模糊。

八重櫻那張近在咫尺的絕美臉龐,在晃動的視野裏分裂成數個重影,她唇邊那抹溫柔的微笑似乎被拉長、變形,變得模糊而遙遠,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詭異。

意識如同墜入無底深淵,飛速沉淪。身體變得沉重無比,不受控制地向後軟倒。

在徹底失去感知的前一瞬,艦長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模糊晃動的視野中,他清晰地看到八重櫻那雙原本清澈的青色瞳孔深處,一片妖異而冰冷的深紫色光芒驟然亮起,如同地獄的火焰在幽潭中點燃!

同時,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如同羽毛般拂過他的耳膜:

“好好休息吧,艦長。

在我的世界裏,不會再有任何東西傷害你……或奪走你。”

那聲音裏,帶着一種令人骨髓結冰的、絕對的占有和滿足。

冰冷。堅硬。粗糙的質感透過薄薄的衣物,清晰地硌着皮膚。

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沖破粘稠的黑暗,一點點上浮。

艦長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頭頂,並非休伯利安那熟悉的、帶着柔和光帶的金屬穹頂,而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陰鬱昏沉的天空。

鉛灰色的雲層厚重低垂,仿佛飽含着冰冷的淚水,沉沉地壓在頭頂,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

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揮之不去的潮溼泥土氣息,混雜着陳舊木料腐爛的味道和一種……若有若無的、鐵鏽般的血腥氣。

他撐起沉重的身體,手掌按在身下的地面上——是冰冷粗糙的青石板。

環顧四周,心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沉入無底的冰窟!

參差錯落的簡陋木屋,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牆壁上的木板大多已經褪色、腐朽,甚至剝落,露出裏面黑黢黢的結構。

一座座同樣歪斜、朱漆剝落殆盡的鳥居,如同巨大的、殘缺的骸骨,矗立在青石板鋪就的蜿蜒小路之間。

路邊雜草叢生,幾株枯瘦的老樹伸展着扭曲的枝椏,指向陰沉的天空。遠處,一座破敗神社的輪廓在灰暗的天色下若隱若現。

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與他連日來糾纏不休的噩夢場景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八重村!

那個被時光遺棄的、埋葬了八重櫻所有天真與幸福的囚籠!那個浸透了凜的鮮血和她五百年來無盡悔恨與痛苦的祭壇!

此刻,如同一個巨大而真實的噩夢,將他徹底吞沒!

“喜歡嗎?我爲你重現的記憶之地。”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空洞的回響,自身後傳來。

艦長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他猛地扭過頭,動作因爲僵硬而顯得滯澀。

八重櫻靜靜地站在那座破敗神社的石階之上。

她不再是休伯利安上那位身着現代女武神制服的戰士。

此刻的她,穿着那套艦長只在泛黃的歷史記錄和冰冷夢魘中見過的裝束——五百年前,屬於八重神社巫女的標準服飾。

黑色的貼身裏衣勾勒出纖細的腰身,外面罩着朱紅色的、寬大而莊重的袴裙,腰間系着象征神職與封印的注連繩。

繩結上,那枚象征稻荷神的狐狸面具空洞地懸掛着,無瞳的眼窩仿佛正凝視着這片死寂的空間。

長長的櫻發失去了艦船上那份溫順的柔光,在無風的環境裏,竟如同有生命的水草般,微微地、詭異地浮動着。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頭頂那對毛茸茸的、尖端帶着一點雪白的粉色狐耳,以及那雙徹底失去了人類情感、化爲深不見底的、冰冷妖異紫羅蘭色的眼眸!

靈刀·櫻吹雪懸在她腰側,暗紅色的刀鞘如同凝固的、幹涸已久的血塊,散發出不祥的氣息。

“爲什麼帶我來這裏?”

艦長強迫自己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被砂紙磨過的喉嚨裏擠出來,帶着無法抑制的顫抖。

他試圖站起來,卻發現身體異常沉重,仿佛被無形的鎖鏈束縛在地面上。

“爲什麼?”八重櫻歪了歪頭,這個在平時或許顯得俏皮的動作,此刻卻帶着一種純粹的天真殘忍。

她輕盈地跳下石階,那雙小巧的黑色木屐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而單調的“噠、噠”聲。

每一聲,都像是一記重錘,精準地敲打在艦長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上。

她一步步走近,距離近得艦長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比周圍空氣更低的寒意。

“因爲外面有太多眼睛了,艦長。”她的聲音依舊保持着那份輕柔,甚至帶着點撒嬌般的委屈,如同情人間的囈語。

然而,那雙深紫色的瞳孔裏,卻翻涌着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漩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德麗莎看你的眼神裏,帶着依賴和信任……芽衣的溫柔像水一樣,讓你放鬆警惕……麗塔每一次靠近你,都帶着目的,她的香水味刺鼻,她說話時離你那麼近,你的心跳……我都聽見了……”

她的聲音漸漸壓低,帶着一種病態的、神經質的細數,每一個名字都像是一根針扎進艦長的耳膜。

“還有琪亞娜,”她停在了艦長面前一步之遙,微微仰起臉,長長的睫毛下,紫色的魔光幾乎要溢出來,

“那個吵鬧的、不懂事的女孩……總是肆無忌憚地占用你的時間,用她那些愚蠢的問題和無聊的玩笑纏着你……”

她的語氣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嫉妒和厭惡。

“她們都想靠近你,分享你……甚至奪走你。”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如同刀鋒刮過玻璃,“就像那些愚昧的、貪婪的村民,奪走了我的凜一樣!”

冰冷的指尖毫無預兆地抬起,撫上艦長冰涼的臉頰。那觸感細膩,卻帶着一種非人的寒意,激起他全身一陣劇烈的寒顫。

“我不能再失去了,艦長。”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仿佛瞬間被抽空了力氣,帶着一種溺水般的絕望和脆弱。

紫色的眼眸中,翻騰的黑暗漩渦裏,清晰地映出五百年前那場冰冷的、永無止境的絕望之雨。

“一次……又一次……”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用力,修剪得圓潤的指甲幾乎要嵌入他臉頰的皮膚裏,留下細微的刺痛。

那力道,帶着一種要將他的存在徹底烙印下來的瘋狂。

時間在這片被復刻的、凝固的八重村幻境中失去了意義。

天空永遠是那種令人壓抑的鉛灰色,光線昏沉,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

艦長被困在這方寸之地,活動的範圍被無形地限制在神社周圍。

每一次試圖向村口或者更遠處探索,周圍的空氣就會驟然變得粘稠沉重,如同陷入泥沼,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力量會將他輕柔卻不容抗拒地推回神社的庭院內。

八重櫻對此從未明言禁止,只是每次他嚐試後,她眼底那片深紫便會濃鬱一分,如同醞釀着無聲的風暴。

然而,在物質層面,八重櫻的“照料”堪稱無微不至,甚至帶着一種近乎病態的完美主義。

矮幾上永遠擺放着熱氣騰騰、精致異常的和食。

有時是撒滿了細碎鰹魚花的茶泡飯,清冽的茶湯浸潤着飽滿的米粒,魚花在熱氣中微微舞動,香氣撲鼻;

有時是裹着烤得焦香海苔的飯團,被巧手捏成栩栩如生的櫻花形狀,裏面包裹着梅幹或鮭魚鬆;

甚至還有用不知名的、顏色鮮紅如血的野果熬煮的羹湯,盛在細膩的白瓷碗裏,散發出甘甜誘人的氣息。

這些食物,無一例外地帶着櫻花那獨特清冷的暗香。

八重櫻會跪坐在他對面,雙手托着光潔的下巴,青紫色的眼眸彎成兩泓新月,目不轉睛地、貪婪地注視着他進食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她臉上洋溢着一種純粹的、近乎孩童般的滿足笑意,仿佛看着他吃下她親手制作的食物,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好吃嗎?艦長大人。”她的聲音總是甜得發膩,像浸透了蜜糖,

“多吃一點。在這裏,你只需要想着我,看着我,就夠了。”

她微微前傾身體,櫻色的發絲垂落幾縷在矮幾上,語氣裏帶着不容置疑的獨占欲。

然而,這層用溫柔和美食編織的脆弱表象,如同陽光下的肥皂泡,美麗卻一觸即破。

任何試圖打破這封閉世界的言語,任何試圖將他的思緒拉回休伯利安、拉回那些名字的舉動,都會瞬間引爆那壓抑在甜美之下的瘋狂。

一次,艦長看着碗裏紅得刺目的野果羹,胃裏一陣翻涌。連日來被困於此的焦慮和對艦船事務的擔憂終於壓過了謹慎。

他放下瓷勺,斟酌着開口,盡量讓語氣顯得平和:“八重,我……我需要回去。休伯利安上有緊急的……”

話音未落!

“啪嚓!”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響起,打破了僞裝的寧靜!

八重櫻手中那柄素雅的、她正用來給艦長添湯的白瓷長柄湯勺,在她纖細白皙的手指間瞬間被捏得粉碎!

細小的瓷片如同利刃般四散崩飛,有幾片甚至擦着艦長的臉頰飛過,留下細微的涼意。

鮮紅的血珠,立刻從她緊握的指縫間爭先恐後地涌了出來,滴落在米白色的桌布上,迅速暈開一朵朵刺目而妖豔的花。

她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痛,臉上那甜美的笑容如同面具般僵住、剝落,只剩下空洞的冰冷。

她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流血的手,只是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那只染血的手。

纖細的、沾滿自己鮮血的手指,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輕柔,近乎病態地撫上艦長因爲震驚而微微張開的唇瓣。

冰冷的指尖帶着黏膩溫熱的血液,在他蒼白的唇上塗抹開一片猩紅。

“那些事……很重要嗎?”

她歪着頭,眼神空洞得如同沒有靈魂的人偶,深紫色的瞳孔裏沒有任何焦點,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

然而,她的嘴角卻極其詭異地上揚着,形成一個扭曲的微笑。

“比我還重要?比陪在我身邊……更重要?”

腰間懸掛的靈刀·櫻吹雪猛地發出一陣低沉而急促的嗡鳴!

暗紅色的刀鞘劇烈地顫抖着,刀身仿佛在鞘中瘋狂地跳動、掙扎,渴望着出鞘痛飲鮮血!

隨着刀鳴,整個八重村的幻象也隨之劇烈地扭曲了一瞬!

天空的鉛灰色驟然加深,如同濃墨翻滾,遠處那些破敗的木屋輪廓在扭曲的光線中如同無數只擇人而噬的怪獸,無聲地張開了巨口。

空氣中彌漫的櫻花冷香瞬間變得尖銳、冰冷,如同無形的針,刺得人皮膚生疼。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艦長的心髒。

他看着八重櫻空洞扭曲的臉,看着她染血的指尖,感受着空氣中那幾乎要化爲實質的瘋狂殺意和櫻吹雪尖銳的悲鳴,所有的話語都凍結在了喉嚨裏。

有時,在死寂得令人發瘋的深夜裏,艦長會突然從混沌的睡眠中被一種強烈的、冰冷的被注視感驚醒。

心髒狂跳,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僵硬地轉動眼珠,看向榻邊。

黑暗的輪廓無聲無息地跪坐在那裏。

月光——這個詭異空間裏竟也存在着類似月光的光源——透過破舊的窗櫺,慘白地灑落進來,照亮了那身影的半邊臉龐。

是八重櫻。

她一動不動,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那雙在黑暗中幽幽發亮的深紫色眼眸,證明着那是一個活物。

那目光專注得可怕,貪婪地、一遍遍地描摹着他沉睡時的輪廓,仿佛要將他的每一個細節都刻印進靈魂深處。

當她發現艦長醒來,非但沒有絲毫回避,反而微微俯下身。

櫻色的長發如同冰冷的瀑布般傾瀉而下,帶着濃鬱的櫻花氣息,瞬間將他籠罩在她獨有的、帶着血腥記憶的冰冷領域裏。

冰冷的唇瓣若有似無地擦過他敏感的耳廓,留下細微的、令人戰栗的觸感。

緊接着,細碎的低語如同毒蛇的嘶鳴,帶着情動的微顫和滾燙的氣息,鑽進他的耳道:

“艦長的睡顏……真可愛呢。”

“就這樣……永遠留在這裏陪我,好不好?”

“要是敢離開……”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陰冷粘稠,如同最深的夢魘,

“就把你變成只屬於我的‘人偶’哦?用最漂亮的絲線,把每一處關節都牢牢綁住……讓你只能看着我,只能聽我的話……”

她的手臂看似纖細,環上他的肩膀時,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非人的恐怖力量!

那是足以斬殺崩壞獸、曾在一個血色的夜晚屠戮了整個村莊的擬似律者的力量!

反抗的念頭在絕對的力量差距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艦長只能僵硬地躺在冰冷的榻榻米上,任由那冰冷的指尖帶着偏執到病態的占有欲,一遍又一遍地、緩慢地按壓他頸側的脈搏,感受着那皮膚下血液的跳動。

每一次按壓,都像是在確認一件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未曾再次碎裂,又像是在丈量着掌控他生命的尺度。

灰暗的天色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八重村破敗的屋頂上。

濃重的霧氣不知何時彌漫開來,絲絲縷縷,纏繞在歪斜的鳥居和枯瘦的樹枝間,讓本就死寂的村落更添幾分鬼氣。空氣溼冷,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濃重的土腥味。

八重櫻拉着艦長的手,走向村口。

她的手指冰涼而有力,不容掙脫。霧氣在腳下流動,如同冰冷的河水。

最終,他們停在村口那株巨大的櫻花樹下。這是整個灰暗死寂的八重村幻境中,唯一絢爛到奪目的存在。

巨大的樹冠如同燃燒的緋色雲霞,開滿了層層疊疊、重重疊疊的櫻花。

花瓣在濃霧中紛紛揚揚地飄落,如同下着一場永不停歇的緋色大雪,覆蓋了青石板小徑,也落滿了八重櫻的頭發和肩頭。

極致的美麗,在這絕望的背景中,散發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深入骨髓的哀傷。

艦長知道這棵樹。它曾見證過八重櫻與凜之間那個永遠無法兌現的約定。

八重櫻仰着頭,望着紛飛的花雨,眼神有些迷離,仿佛透過這滿樹的緋紅,看到了久遠時光盡頭某個凝固的瞬間。

櫻色的花瓣沾在她長長的睫毛上,隨着她眼睫的顫動而微微抖動。

“你知道嗎,艦長?”

她的聲音飄忽不定,如同風中遊絲,被落花聲切割得斷斷續續,“我失去過凜……不止一次。”

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驟然插入了塵封的禁忌之門。

她微微側過臉,視線落在艦長臉上,卻又像是穿透了他,望向某個虛無的、血色的遠方。

“在那個被核火焚燒殆盡的前文明……我的名字,也叫櫻。”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穿越了漫長時光隧道的沙啞,“我有一個妹妹……叫鈴。她那麼小,那麼可愛,像只小小的、需要保護的鈴鐺……”

她的眼神空洞,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漩渦。

“但是……人們害怕她。崩壞……侵蝕……”

她的聲音開始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着血沫。

“他們沖進我們的家……那些我曾經幫助過的人……用石頭……用棍棒……用最肮髒的辱罵……”

她的身體開始無法抑制地輕微顫抖,攥着艦長衣袖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發出細微的聲響,變得一片慘白。

“我抱着她……抱着她冰冷的、小小的身體……她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八重櫻的聲音哽咽了,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混合着飄落在她臉上的花瓣,無聲地滑落。

“我只能一遍遍地對着她喊……‘如果我能再快一點……如果我足夠強大……鈴……姐姐對不起你……’”

她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她緊咬的唇瓣間溢出,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

緋玉丸模糊的低語,如同附骨之疽,在八重櫻靈魂的深淵裏幽幽響起,帶着一種扭曲的滿足和誘惑:

“看啊,大姐……這樣,就再也不會失去了,對吧?把他鎖在這裏,鎖在你的世界裏……永遠……”

艦長僵硬地站着,看着眼前崩潰的巫女,感受着她透過衣袖傳來的劇烈顫抖和冰冷絕望。

他試圖開口,喉嚨卻像是被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八重櫻身上那濃鬱的悲傷和瘋狂交織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枷鎖,將他牢牢釘在原地。

就在這時,八重櫻猛地抬起頭!淚水在她蒼白的臉上肆意橫流,沖花了精致的容顏。

那雙深紫色的眼眸中,翻騰的絕望漩渦瞬間被一種更可怕的、歇斯底裏的瘋狂和自嘲點燃!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銳刺耳,如同用指甲刮擦着玻璃:

“甚至在一個可能存在的世界泡裏!”

她死死盯着艦長,仿佛他是那個施加詛咒的命運化身,“我爲了一個可笑的、幼稚的偶像夢想!

拼命地練習!唱歌!跳舞!想要站在最亮的舞台上!讓所有人都看到我!”

她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慘笑,

“可我根本不知道……我身體裏藏着什麼!那該死的寒氣!在我忘情練習的時候……無意識地釋放着……”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每一個字都伴隨着抽泣和喘息:

“等我……等我終於回過神來……”

她的聲音陡然降到了最低,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我最愛的妹妹……凜……就在我身邊……已經被我……凍成了一座冰雕!一座……臉上還帶着笑容的……冰雕!”

她猛地伸出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頭發,仿佛要將那些痛苦的記憶從腦中撕扯出來,聲音徹底崩潰,化爲絕望的嘶喊:

“又一次!是我!還是我!每一次輪回!每一次都是我的錯!是我親手……”

“每一次!每一次輪回!”

她鬆開頭發,雙手猛地抓住艦長胸前的衣襟,力量之大幾乎要將他提離地面,紫色的眼眸中燃燒着地獄般的火焰,淚水混合着瘋狂的恨意奔涌而下,

“我都注定要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命運就像最惡毒的詛咒!無論重來多少次!無論我如何掙扎!它都會用最殘酷的方式!把她從我身邊奪走!

碾碎!踐踏!”她的嘶喊在空曠的村口回蕩,震得樹上的櫻花簌簌飄落。

腰間懸着的櫻吹雪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徹底失控的情緒,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淒厲刺耳的悲鳴!

刀身瘋狂地撞擊着暗紅的刀鞘,發出“鏘鏘”的金屬撞擊聲!

暗紅色的光芒如同沸騰的血液,從刀鞘的縫隙中瘋狂地滲透出來,將周圍飄落的櫻花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血色!

整個聖痕空間開始劇烈地顫抖、扭曲!

周圍的木屋在視野中如同融化的蠟燭般變形、剝蝕,天空的鉛雲瘋狂翻滾,仿佛末日降臨!

唯有那株巨大的、滴血般的櫻花樹和樹下糾纏的身影,在扭曲的光影中凝固。

“所以……求求你……艦長……”

八重櫻嘶喊的力氣仿佛瞬間耗盡,她猛地撲進艦長懷裏,用盡全力抱緊他,雙臂如同冰冷的鐵箍,幾乎要勒斷他的肋骨。

冰冷的巫女服下,她的身體顫抖得如同狂風暴雨中即將折斷的蘆葦,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留下灼熱的印記。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強大的擬似律者,不再是那個優雅的巫女,只是一個被輪回噩夢反復撕扯、徹底碾碎了靈魂的可憐蟲。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那張被淚水和絕望沖刷得一片狼藉的臉上,交織着最卑微的乞求與最瘋狂的偏執,紫色的瞳孔在淚光中閃爍不定,如同瀕死的星辰。

“不要變成下一個凜……不要讓我再經歷一次那種失去!求求你……留在這裏!只看着我!只屬於我!”她的聲音帶着一種撕心裂肺的破碎感。

“我會比任何人都愛你!用我的生命保護你!我會爲你掃清一切障礙!無論是崩壞獸還是那些……那些覬覦你的女人!把她們……全都……”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陰冷狠戾,帶着毫不掩飾的血腥氣,但隨即又被洶涌的淚水淹沒,“只要你……只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泣血哀求。

她的吻,帶着淚水的鹹澀和櫻花冰冷的香氣,混合着絕望與毀滅的氣息,如同一個烙印,重重地、不顧一切地印上艦長冰冷的唇瓣。

這個吻沒有絲毫溫情,只有不顧一切的占有和溺水者抓住最後浮木的瘋狂。

在她身後,靈刀櫻吹雪爆發出沖天的血芒!將兩人相擁(或者說相縛)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射在鋪滿了血色落櫻的地面上。

整個聖痕空間八重村的幻象在劇烈的波動中加速剝蝕、崩塌,碎片如同燃燒的灰燼般飛散。

唯有那株泣血的巨大櫻花樹和樹下被血光吞噬的身影,仿佛化爲了這個扭曲輪回中唯一永恒的、病態的核心圖景。

冰冷的現實。

休伯利安巨大的艦橋,籠罩在一片高效而肅穆的藍白色燈光下。全息星圖在中央緩緩旋轉,發出細微的嗡鳴。

數據流如同瀑布般在四周的光屏上無聲傾瀉。女武神們在自己的崗位上專注地操作着,通訊頻道裏偶爾響起清晰簡潔的指令聲。

只有艦長的主控指揮座席,空無一人。

黑色的皮革座椅在明亮的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澤,扶手光滑,沒有一絲使用過的痕跡。

那份空曠,在忙碌的艦橋背景中,顯得格外突兀和刺眼。

在主控操作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冰冷光滑的金屬面板上,靜靜地躺着一枚小小的物件。

那枚褪色的注連繩繩結。

枯草般的灰褐色,帶着歲月磨損的痕跡,編織的紋路古樸而陳舊。

它躺在那裏,像一個被遺忘的、不祥的圖騰。艦橋明亮的冷光落在它身上,卻無法驅散它本身散發出的那股陰冷、執拗、如同詛咒般的不祥微光。

它無聲地宣告着占有,標記着囚籠的歸屬。

艦橋巨大的弧形觀景窗前,八重櫻靜靜地佇立着。

她已換回了那身熟悉的現代女武神制服,深藍與銀白的配色勾勒出修長挺拔的身姿。

櫻色的長發柔順地披散在肩後,在艦船外部流轉的星雲光芒映照下,泛着溫潤的微光。

她凝望着窗外無垠的、冰冷的宇宙星海。

億萬星辰如同鑽石粉末般灑落在永恒的黑絲絨上,無聲地運轉,宏大而寂寥。

在她清澈如水的青色瞳孔深處,清晰地倒映着這片壯闊而冰冷的星河。

然而,無人能窺見,在她靈魂最深處那片由悔恨、執念和五百年孤獨構築的聖痕空間裏,正上演着何等扭曲而熾烈的占有。

那裏,沒有星辰,只有一株泣血的櫻花樹,和一個被她用絕望與瘋狂緊緊鎖在懷中的身影。

艦橋明亮的燈光落在她絕美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而靜謐的輪廓。

她凝視着星海,唇邊,極其緩慢地、極其溫柔地,向上勾起一抹弧度。

那抹微笑,溫柔得足以令任何人心動。

卻也獨占得足以令任何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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