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雞叫頭遍時,李少安就聽見窗外的風變了調子。不再是早春的硬風,帶着點暖烘烘的溼意,吹在窯洞紙窗上,像誰在用手指輕輕敲。他摸了摸身旁巧蓮的肚子,已經顯懷五個多月了,像揣着個圓滾滾的南瓜,夜裏總愛往他這邊拱。

“醒了?”巧蓮的聲音帶着剛醒的黏糊,“今天上梁,要不要請個先生看看時辰?”

“劉師傅說了,卯時上梁最好,不早不晚,日頭剛好照在梁上。”少安往她身邊湊了湊,鼻尖蹭到她鬢角的碎發,帶着股皂角的清苦香,“我昨兒個跟二柱子說好了,讓他天不亮就去後山抬梁木。”

梁木是少安托人從三十裏外的林場買的,是根筆直的鬆木,花了他賣銀元剩下的最後五塊錢。劉師傅說,上梁的木頭得“直如線,硬如鐵”,才能撐住整座窯的氣運。少安當時摸着那根鬆木,指腹劃過樹皮的紋路,像摸着自己後半輩子的指望。

天蒙蒙亮時,少安揣着兩個玉米面饃往磚窯走。路過村東頭的老槐樹,看見二柱子已經帶着三個後生在等了,每人手裏都攥着根粗麻繩,腳邊放着副新做的抬杠,紅漆還沒幹透。

“少安哥,”二柱子往手上啐了口唾沫,“這梁木沉得很,昨兒個我去看了,兩個人根本抬不動。”

“再加兩個人,”少安把饃分給大家,“慢點走,別磕着碰着。”

後生們笑着接了饃,往嘴裏塞的功夫,二柱子突然壓低聲音:“聽說沒?潤葉的婚期定了,下個月初三,李向前家要來接親,還雇了縣城的嗩呐隊呢。”

少安手裏的饃差點掉地上。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卻沒想這麼快。嘴裏的玉米面突然變得剌嗓子,咽下去像吞了把沙子。“知道了。”他低着頭,踢了踢腳下的土塊,“趕緊抬梁木去吧,別誤了時辰。”

後生們鬧哄哄地往後山走,腳步聲在黃土坡上敲出悶響。少安望着他們的背影,直到被風刮得眼睛發酸,才想起劉師傅囑咐的紅布還沒準備。他轉身往家跑,路過田潤葉家的窯洞時,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

窗紙換了新的,米黃色的,比上次見的更亮堂。門口的石階上,放着雙嶄新的繡花鞋,綠緞面,繡着鴛鴦戲水,一看就是城裏的樣式。少安的心跳突然亂了,像被磚窯的夯機震過,慌得厲害。

“少安哥?”

潤葉從窯裏走出來,手裏端着個木盆,裏面泡着件紅棉襖,水順着盆沿往下滴,在石階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她今天梳了個新發型,頭發在腦後盤成個圓髻,插着根銀簪子,是少安從沒見過的模樣。

“找……找我娘?”潤葉的手指絞着圍裙帶子,銀簪子在晨光裏閃了下。

“不,回家拿點東西。”少安的目光落在她手裏的紅棉襖上,布料滑溜溜的,肯定很貴,“你……你忙着。”

他幾乎是逃着離開的,聽見身後木盆放在地上的輕響,像塊石頭砸在他心上。跑回家時,巧蓮正在翻箱倒櫃,看見他滿頭大汗,手裏舉着塊紅布:“找到了!這是我結婚時的蓋頭,紅得很正。”

紅布是的確良的,上面繡着朵並蒂蓮,邊角有點磨損,卻是巧蓮最寶貝的東西。少安捏着紅布,布料比潤葉的紅棉襖糙多了,卻帶着股太陽曬過的暖,熨帖得很。

“就用這個。”少安把紅布疊成方塊,塞進懷裏。

回到磚窯時,梁木已經抬來了。四個後生抬着鬆木,腰彎得像蝦米,額頭上的汗珠子砸在地上,瞬間洇沒了。劉師傅正站在牆頭上比劃,看見少安,扯開嗓子喊:“紅布呢?快拿來!”

少安趕緊把紅布遞上去。劉師傅接過紅布,往梁木中間一系,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紅得像團火,在晨光裏燒得人眼睛發燙。“這紅布好,”劉師傅眯着眼睛看,“沾了喜氣,能鎮住邪。”

上梁的時辰快到了,村裏的人都來看熱鬧。田福堂也來了,手裏提着個竹籃,裏面裝着糖果和花生,說是上梁時要撒,圖個吉利。他看見少安,拍着他的肩膀說:“我剛從公社回來,書記說了,你這磚窯要是能成,就給你評個‘致富帶頭人’,還能上報紙呢。”

少安咧開嘴笑,露出兩排白牙,眼角的皺紋裏還沾着磚灰。他想說謝謝,卻看見潤葉站在人群後面,手裏攥着塊帕子,帕子角繡着朵小菊花,跟她給少安的手套上的花樣一樣。四目相對時,她像被燙着似的低下頭,辮梢的藍頭繩掃過胸前的布扣。

“時辰到了!”劉師傅站在牆頭喊,手裏舉着個木匠用的墨鬥,“上梁!”

八個後生分成兩組,抬起梁木的兩端。少安站在牆頭上,伸手去接梁木的繩子,手心全是汗,差點沒抓住。劉師傅拿着墨鬥在梁木上彈了道線,喊着號子:“一彈金,二彈銀,三彈福氣滿家門!”

人群裏爆發出叫好聲,田福堂撒起了糖果和花生,孩子們搶着去撿,鬧哄哄的像過年。少安咬着牙往上拉繩子,胳膊上的青筋繃得像小蛇,梁木一寸一寸往上升,帶着鬆木的清香和陽光的暖。

“慢點!往左挪挪!”劉師傅指揮着,手裏的煙袋鍋子一晃一晃的,煙灰掉在他的藍布褂子上,“對!就這個位置!”

梁木穩穩地落在牆頭上,八個後生同時鬆了口氣,直起腰時,脊梁骨發出“咯吱”的響。劉師傅從懷裏掏出個紅布包,裏面是幾枚銅錢和一小撮五谷雜糧,往梁木中間的凹槽裏一塞,再用紅布蓋上,拍了拍說:“妥了!這梁能撐五十年!”

人群裏又是一陣叫好。少安看着梁木上飄動的紅布,突然覺得眼眶發燙。從冬天借糧,到春天挖地基,再到今天上梁,那些難捱的日子像電影似的在眼前過,最後都定格在這塊紅布上,紅得晃眼。

“少安哥,你看!”二柱子指着梁木,“日頭剛好照在紅布上!”

少安抬頭,看見太陽從塬頂爬上來,金晃晃的光落在紅布上,像給紅布鍍了層金。風一吹,紅布獵獵作響,像面小旗子,在雙水村的上空招展。

收工時,少安請了幫忙的人去家裏吃飯。巧蓮殺了只老母雞,是少安前幾天特意買的,燉在鍋裏咕嘟咕嘟響,香味飄出半條街。二柱子喝多了,拍着桌子說:“等磚窯燒出磚,我先買五百塊,給我娘蓋間新窯洞!”

劉師傅也喝多了,拿着筷子敲着碗唱老歌,是他年輕時在縣磚廠學的,調子忽高忽低,像磚窯的煙囪在哼。少安沒多喝,他得留着神,下午還要和劉師傅商量砌窯頂的事。

巧蓮挺着肚子給大家添飯,額頭上滲着細汗,嘴角卻一直帶着笑。少安看着她,突然覺得這窯洞裏的煙火氣,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下午上工時,少安去磚窯的路上,看見潤葉蹲在河邊洗衣裳,紅棉襖搭在旁邊的石頭上,像朵落在地上的花。他腳步頓了頓,聽見她在哼歌,是首陝北的小調,歌詞裏唱着“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咱們見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

“潤葉老師。”少安站在河對岸喊,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

潤葉抬起頭,手裏的棒槌“咚”地掉在石頭上,濺起的水花打溼了她的布鞋。“少安哥。”她站起身,紅棉襖的袖子滑下來,露出細白的手腕,“磚窯……挺好的。”

“嗯,多虧大家幫忙。”少安往河水裏扔了塊石頭,漣漪一圈圈散開,“聽說……你要嫁人了?”

潤葉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紅到脖子,像被太陽曬過的紅高粱。她低下頭,用棒槌輕輕敲着衣服:“我爸定的,說……說李向前是個好人。”

“那就好。”少安不知道該說啥,心裏像被磚窯的火烤着,又燙又悶,“祝你……日子過得好。”

潤葉沒說話,只是把紅棉襖往胳膊上一搭,轉身往塬上走。紅棉襖的下擺掃過路邊的苦苣菜,帶起片黃燦燦的花。少安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紅消失在窯洞拐角,才發現自己手裏的石頭已經被捏得溫熱。

回到磚窯時,劉師傅正在畫窯頂的圖紙。看見少安,他放下鉛筆說:“窯頂得用拱券結構,不然夏天漏雨,冬天灌風。我已經算好了尺寸,你照着這個挖拱模就行。”

圖紙上的拱券像座小石橋,彎彎的承着重量。少安摸了摸圖紙上的線條,突然想起潤葉哼的小調,也是這樣彎彎繞繞的,繞得人心頭發緊。

“這拱模得用硬木,”劉師傅用鉛筆敲着圖紙,“我看後山那棵老槐樹就不錯,夠粗夠硬。”

少安心裏咯噔一下。那棵老槐樹是雙水村的風水樹,據說有上百年了,村裏的老人說動了會招災。“這……能行嗎?”少安有點猶豫。

“啥年代了還信這個?”劉師傅撇撇嘴,“樹長在那兒就是讓人用的,總不能爛在地裏。你要是怕,就請田福堂去說句話,他是隊長,他點頭就行。”

去找田福堂時,他正在給公社打電話,說的是分地的事。看見少安,他捂着話筒說:“正好,公社說分地的合同下來了,你抽空去籤個字,五畝地,押金先交五塊,剩下的秋收補上。”

少安接過合同,手指在“李少安”三個字上摸了摸,像摸着塊滾燙的烙鐵。他把用老槐樹做拱模的事說了,田福堂皺着眉頭抽了袋煙,說:“我得跟老人們商量商量,畢竟是風水樹。”

第二天一早,田福堂找到少安,說老人們同意了,條件是砍樹前得燒炷香,放掛鞭炮,算是跟老槐樹“打個招呼”。少安趕緊去供銷社買了香和鞭炮,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砍樹那天,村裏的老人們都來了,蹲在樹下抽旱煙,看着少安和二柱子拿鐵鋸往樹上拉。鋸子咬進樹幹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像老槐樹在嘆氣。少安的手有點抖,總覺得對不起這棵看着他長大的樹。

“別想太多,”劉師傅拍着他的肩膀,“樹挪死,人挪活,這樹幫你蓋磚窯,是它的造化。”

樹鋸到一半時,突然從樹洞裏飛出只斑鳩,撲棱棱地嚇了大家一跳。二柱子說這是樹神顯靈,非要再燒炷香。少安沒攔他,看着斑鳩落在遠處的塬上,變成個小黑點,心裏突然敞亮了——該走的留不住,該來的擋不住,就像這磚窯,塌了還能再建,日子苦了還能再甜。

樹放倒時,太陽已經偏西了。樹幹粗得要兩個人才能合抱,鋸開時,裏面的年輪一圈圈繞着,像少安走過的路,曲曲折折卻一直往前。劉師傅摸着樹幹的截面說:“這木頭好,能撐一輩子。”

晚上回家,巧蓮給少安端來碗小米粥,裏面臥着個荷包蛋,是用賣銀元剩下的錢買的雞蛋。“我今天去看我媽了,”巧蓮坐在炕沿上給少安捶腿,“她說明天讓我哥送些紅薯來,說窯頂抹泥得用紅薯面,結實。”

少安喝着粥,覺得這小米粥比縣城飯館的雞湯還鮮。他摸了摸巧蓮的肚子,突然說:“要是生個小子,就叫‘李向陽’,跟磚窯一起長大;要是生個丫頭,就叫‘李杏花’,像塬上的杏花一樣好看。”

巧蓮“噗嗤”笑了,用手點着他的額頭:“你倒想得遠,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少安也笑了,窯洞裏的煤油燈晃啊晃,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貼在窯壁上的畫,暖烘烘的。

拱模做好時,已經是四月底了。窯頂的拱券像座小拱橋,穩穩地承着上面的黃土。劉師傅站在拱券下,伸直胳膊量了量,說:“剛好,不多不少,能抗住暴雨。”

少安看着拱券,突然想起潤葉的婚期就在後天。他不知道該送點啥,家裏實在拿不出像樣的東西。巧蓮看出他的心思,從炕洞裏掏出塊花布:“這是我給娃準備的襁褓布,顏色鮮,送潤葉當嫁妝吧,她肯定喜歡。”

花布是藍底白花的,是巧蓮托王滿銀從縣城捎的,一直沒舍得用。少安捏着花布,上面還帶着炕洞的煙火氣,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填得滿滿的。

潤葉出嫁那天,少安沒去送親。他在磚窯裏和泥,泥裏摻着巧蓮哥送來的紅薯面,黏糊糊的能拉出絲。二柱子在旁邊哼着嗩呐調,是縣城嗩呐隊常吹的《百鳥朝鳳》。

“聽說潤葉哭了,”二柱子往泥裏加了瓢水,“哭得可凶了,說不想嫁。”

少安手裏的泥抹子頓了頓,泥點子濺在褲腳上。他沒說話,只是把泥抹得更平,磚縫裏的泥都擠成了小疙瘩。

中午時,田福堂來了,手裏拿着個紅布包:“潤葉讓我給你的,說謝謝你的花布,她很喜歡。”

紅布包裏是雙布鞋,針腳密密的,鞋底納着“平安”兩個字,是潤葉的手藝。少安捏着布鞋,鞋裏還帶着點新布的漿氣,突然覺得眼睛發酸,趕緊轉過身去抹了把,說是磚灰迷了眼。

田福堂看着磚窯的拱頂,突然說:“潤葉臨走時說,你的磚窯一定能成,說你是個有奔頭的人。”

少安沒說話,只是把手裏的泥抹子攥得更緊。陽光從拱券的縫隙裏照進來,在地上投下彎彎的光帶,像條鋪在黃土上的路,一直通向遠處的塬頂。

傍晚收工時,少安看見磚窯梁上的紅布還在飄,在夕陽裏紅得像團火。他知道,潤葉的新生活開始了,他的新生活也在這磚窯裏,一點點成形,帶着黃土的踏實,和日子的甜。

窯頂抹完最後一層泥時,春天已經快過去了。塬上的麥子開始泛黃,河溝裏的蛤蟆開始叫,村裏的槐花都落了,結出一串串綠瑩瑩的槐米。少安站在磚窯前,看着劉師傅用掃帚把窯頂的浮土掃幹淨,心裏像揣着個熟透的麥囤。

“行了,”劉師傅把掃帚往地上一放,“晾半個月,就能點火了。”

少安望着磚窯,它像頭臥在黃土裏的老黃牛,敦實、可靠,等着他揚鞭啓程。他想起巧蓮圓滾滾的肚子,想起少平寄來的信(說他在縣高中當旁聽生,成績很好),想起蘭香在燈下寫作業的樣子,突然覺得這平凡的日子,就像這磚窯的拱頂,彎彎地承着重量,也彎彎地托着希望。

夜裏,少安做了個夢。夢見磚窯點火了,濃煙滾滾像條龍,窯裏燒出的磚紅得發亮,一塊能賣兩分錢。他用賣磚的錢給巧蓮買了新棉襖,給少平買了新課本,給蘭香買了花書包。夢裏的風都是暖的,吹在臉上像巧蓮的手,輕輕的,帶着點紅薯面的甜。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巧蓮睡得正香,嘴角還帶着笑,大概也在做好夢。少安看着她的睡顏,突然覺得這黃土高原的春天,從來沒有這麼好過,連風裏都帶着點甜絲絲的味道,像要長出蜜來。

他知道,磚窯點火的日子近了,像塬上的麥子,再過些日子,就能收割了。而他的日子,也會像這磚窯裏的火,越燒越旺,把黃土都烤出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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