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臘月裏的關東山,大雪是唯一的霸主。它盤踞在興安嶺深處,將整座林場封進一片死寂的白色墳墓。

風卷着雪沫子,抽打在窗戶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無數冰冷的指爪在急切地抓撓着玻璃。

屋裏的火炕燒得滾燙,卻驅不散那股子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寒氣。

窗戶上糊着的厚厚冰花,把外面慘白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朦朧晃動的鬼影。

我,趙援朝,退伍後回了老家,在這林場當個護林員。

此刻正縮在炕沿,笨拙地搓着一根粗麻繩,心裏頭悶得慌,像壓了塊浸透水的木頭。廣播站那熟悉的喇叭聲,每天下午三點半,比林場門口那個老掉牙的座鍾還準。

張雅麗那脆生生的、帶着點關東姑娘特有爽利勁兒的聲音,會準時流淌出來,念一段報,放幾首歌,成了這冰封世界裏唯一活泛的動靜。

可今天,那聲音沒響。

起初誰也沒在意,雪這麼大,許是線路又給壓斷了,往年也不是沒有過。

可隨着天色一點點暗沉下去,像一塊髒兮兮的灰布蒙住了天,那廣播喇叭依舊沉默着,死一樣的沉默。

林場書記老李頭坐不住了,披上他那件油光鋥亮的狗皮襖子,喊了幾個壯勞力,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沒膝的積雪,往半山坡上的廣播站挪。

雪粒子抽在臉上,又冷又硬。廣播站那扇薄薄的木板門虛掩着,被風吹得一開一合,發出“吱呀——吱呀——”叫人牙酸的呻吟。

門縫裏透出的黑暗,沉甸甸的。老李頭喊了兩聲“雅麗”,聲音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空洞地彈了回來,沒有任何回應。

手電筒的光柱猛地刺破屋裏的昏暗,像一把顫抖的刀。光柱掃過,首先撞入眼簾的是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麥克風,黑色的碎片散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那張雅麗常坐的、墊着厚厚棉墊子的椅子歪倒在地。爐子裏的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燼。

“雅麗!張雅麗!”老李頭的喊聲帶着變了調的恐慌。

手電光在慌亂中掃向門口。門外的雪地上,痕跡異常清晰。

一行腳印,是張雅麗平時穿的那雙厚底棉鞋踩出來的,深深地陷進積雪裏,朝着屋後莽莽蒼蒼的老林子方向延伸過去。

然而,就在這行清晰的人類腳印旁邊,緊挨着,幾乎是並行的,是另一行完全不同的印痕!

那印子深深嵌入雪中,每一枚都異常寬大,前端留下幾個尖銳、深陷的凹坑,像是某種巨大野獸的趾爪,絕不止五個趾頭!

爪印的邊緣帶着一種奇異的拖曳感,仿佛那東西拖着什麼沉重的東西在行走。

爪印一路追隨着棉鞋印,毫不猶豫地指向密林深處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

死一樣的寂靜籠罩着廣播站。只有風穿過門縫,發出嗚嗚的悲鳴。

我蹲下身,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巨大爪印邊緣被帶起的雪粒。

一股寒意,比這臘月的風雪更刺骨,順着指尖猛地竄上脊梁骨,激得我渾身汗毛倒豎。

那爪印散發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腥氣,混雜着陳腐泥土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腐敗甜膩,直沖鼻腔。

“媽了個巴子的……這……這是啥玩意兒留下的?”旁邊的大劉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電光柱也跟着他發顫的手在雪地上亂晃。

沒人回答。老李頭的臉在手電筒幽光的映照下,灰敗得如同死人。

他死死盯着那兩行觸目驚心的腳印,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擠出幾個字:“都……都先回去!鎖好門!這事兒……邪性!”

林場像一鍋驟然冷卻的沸水。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平日裏亮到深夜的燈火,今夜早早熄了大半。

昏暗的油燈下,人們擠在熱炕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低低的議論聲在厚重的牆壁間壓抑地流淌,恐懼像無形的黴菌,在每一個角落滋生蔓延。

張雅麗失蹤的消息和她屋外那兩行詭異的腳印,成了這雪夜裏最恐怖的注腳。

第二天,雪勢稍歇。陽光慘白地照在厚厚的積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老李頭領着十幾個膽大的漢子,包括我,沿着那兩行幾乎被新雪覆蓋、但仍頑強透出輪廓的腳印,向林子深處搜尋。

沉重的烏拉草鞋踩在雪上,發出單調而壓抑的“咯吱”聲。空氣冷得像是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針扎般的痛感。

林子裏靜得可怕,連平日裏最聒噪的鬆鴉都銷聲匿跡,只有我們粗重的喘息和踩雪的聲音在死寂中回蕩。

那兩行腳印,棉鞋印和巨大的爪印,始終並行,筆直地指向一個方向——老鷹砬子。

那是一道突兀拔起的陡峭斷崖,壁立千仞,怪石嶙峋,像一道巨大的傷疤橫亙在原始森林的深處。

崖下是深不見底的溝壑,終年雲霧繚繞,連最老練的獵人都不敢輕易靠近。

腳印就在斷崖邊緣那片被風刮得相對幹淨的空地上,戛然而止。

棉鞋印到了這裏,仿佛張雅麗只是平靜地走到了懸崖邊。

而那行巨大的、令人心頭發毛的多趾爪印,也在此處憑空消失!

沒有滑落的痕跡,沒有繞行的腳印,沒有攀爬的抓痕,什麼都沒有!就好像那個帶着巨大爪印的東西,連同張雅麗一起,在斷崖邊憑空蒸發了。

我們圍着那終止點,用手扒開薄薄的浮雪,用棍子戳探下面凍硬的泥土,甚至有人冒險探出半個身子朝黑黢黢的崖下張望。

除了呼嘯的寒風卷起雪沫子打在臉上,崖下只有一片吞噬光線的死寂深淵。

“邪門……太邪門了……”大劉一屁股癱坐在雪地上,臉色慘白。

老李頭眉頭擰成了疙瘩,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焦灼和一種深沉的恐懼。

他猛地想起了什麼,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援朝!快,跟我去找老德山!”

老德山是林場最老的獵人,年輕時也是出了名的炮手(獵手),槍法準,膽子壯,鑽老林子像回自己家炕頭。

後來年紀大了,一條腿在林子裏被熊瞎子舔掉半拉肉,落了殘疾,就很少進山了,獨自住在林場最東頭那間孤零零的破木刻楞裏。

他脾氣古怪,跟林場其他人來往不多,但沒人敢小瞧他肚子裏的那些關於老林子的古老年頭。

木刻楞裏彌漫着一股濃烈的旱煙味、草藥味和陳年獸皮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渾濁氣息。

炕上,老德山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皮襖,靠着牆,吧嗒吧嗒抽着旱煙袋。

他那只被熊舔過的腿蜷縮着,褲管空蕩蕩。渾濁的老眼透過嫋嫋升起的煙霧,冷冷地掃過我們。

老李頭急切地把張雅麗失蹤和斷崖邊腳印憑空消失的事情說了一遍,聲音因爲緊張而有些嘶啞。

老德山聽完,沉默了許久。煙鍋裏的火明明滅滅,映着他溝壑縱橫、如同老樹皮般的臉。

屋子裏靜得只剩下煙絲燃燒的細微噼啪聲,以及窗外風掠過屋檐的嗚咽。

“哼……”他終於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沉悶的、帶着濃痰滾動般的冷哼,“山神爺……又缺壓寨夫人了。”

“山神爺?”我的心猛地一沉。

老德山渾濁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有恐懼,有敬畏,還有一種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悲涼。

他磕了磕煙袋鍋裏的灰燼,那動作緩慢而沉重。

“二十年前……也是這麼個大雪封山的臘月……”他的聲音沙啞幹澀,像砂紙摩擦着朽木,“林場西頭老王家那丫頭……叫秀芬的,模樣俊,嗓子也亮……頭天晚上還好好的,第二天一早,人沒了。

雪地裏……也是兩行腳印。一行是她的,另一行……跟你們說的一樣,大爪子印,趾頭多得瘮人……也是追到老鷹砬子邊上……沒了。”

老德山深吸一口氣,煙袋杆微微發顫:“那時候,老場長還在……他懂點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

他說……這是‘山神娶親’!惹不起!誰沾上誰死!只能認命!自那以後,老王家……唉,沒幾年就散了……”

“山神娶親?”我忍不住追問,“那山神……到底是個啥?”

老德山抬起渾濁的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啥?誰知道是個啥?

老輩人傳下來的話,說它是這老林子天生的靈物,靠吸食活人的精氣延壽,尤其是年輕女子的……吸幹了,人就沒了,連魂兒都拘在它身上,永世不得超生!

它挑中了誰,誰也跑不掉!那腳印……就是它留下的‘聘禮’!”

他猛地壓低聲音,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秘:“它來去無蹤,能在雪上不留痕!那斷崖……根本不是盡頭!是障眼法!它回它的老窩了!一個活人……根本找不到的地方!”

“那……那雅麗她……”老李頭的聲音帶着絕望的哭腔。

老德山重重地嘆了口氣,重新填上一鍋煙絲,劃火柴的手抖得厲害:“等吧……等下一個……山神爺的胃口,一個填不滿的。”

“等下一個?”一股邪火猛地從我心底竄起,燒得我渾身發燙,“就眼睜睜看着它把人抓走?一個接一個?”

張雅麗那爽朗的笑聲,她播報時字正腔圓的調子,甚至她看我時偶爾閃過的羞澀眼神……像燒紅的烙鐵燙着我的心。

老德山抬起眼皮,渾濁的瞳孔裏映着我憤怒扭曲的臉,他嘴角扯動了一下,不知是嘲笑還是別的什麼:

“小子,毛都沒長齊,拿什麼跟山神爺鬥?槍?你那燒火棍子,連它的皮都蹭不破!命?幾條命夠填那無底洞?”

他猛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霧在肺裏滾了一圈才緩緩吐出:“老場長當年……就是不信邪,帶着幾個愣頭青,追着那爪印進了老林子最深最邪性的‘鬼見愁’……一個都沒回來!連根骨頭渣子都沒找到!認命吧……這就是咱關東山的規矩!”

“規矩?”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規矩就是看着它吃人?”

老德山不再看我,只是盯着煙鍋裏的火星,仿佛那裏面藏着世間所有的答案,又或者只是無盡的虛無。

他疲憊地揮了揮手,像驅趕一只惱人的蒼蠅:“滾吧……該說的我都說了。想死,別拖累別人。” 那揮手的動作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冰冷的絕望,像兩條毒蛇,死死纏住了我的心髒。

看着老德山那張被煙氣和暮氣籠罩的、寫滿認命的枯槁臉龐,我猛地轉身,撞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沖進了門外刀子般的寒風裏。

老李頭在身後焦急地喊着我的名字,那聲音很快就被呼嘯的風雪撕碎。

接下來的幾天,林場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和恐慌。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入夜後更是早早熄燈,連孩子都被勒令不準大聲哭鬧。空氣裏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等待,等待那不可知的厄運再次降臨。

張雅麗失蹤的陰影,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裹屍布,覆蓋在每一個人的心頭。老德山的話如同詛咒,在人們耳中反復回響。

恐懼是無聲的瘟疫,比暴風雪更能摧毀人心。

然而,厄運並未因人們的恐懼而遲來。僅僅三天後的傍晚。

李紅梅家住在林場靠南邊。她家後院挖了個挺深的地窖,一半埋在地下,上面蓋着厚厚的草簾子和積雪保溫,專門用來儲存過冬的秋菜。

那天傍晚,天色將黑未黑,慘淡的日頭掙扎着在西邊山脊上留下一抹暗紅,像凝固的血跡。李紅梅像往常一樣,裹着厚厚的棉襖,端着滿滿一大盆剛切好的白菜幫子,掀開地窖口覆蓋的草簾子,準備下去醃酸菜。

她母親在屋裏灶台邊忙活,隱約聽到後院傳來一聲短促、沉悶的聲響,像是瓦盆重重摔在硬地上的碎裂聲,緊接着是女兒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仿佛被什麼東西瞬間扼住喉嚨的悶哼!

“紅梅?”她母親心頭一跳,急忙喊了一聲。

沒有任何回應。只有風刮過草簾子的嗚嗚聲。

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跌跌撞撞地沖向後院,猛地掀開地窖口的草簾子——

地窖口黑洞洞的,像一個張開的巨口。一股濃烈刺鼻的酸菜發酵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

地上,那只粗陶大瓦盆摔得粉碎,雪白的白菜幫子混合着鹽粒和陶片,狼藉地灑了一地。旁邊,歪倒着一盞熄滅了的、玻璃罩子已經碎裂的馬燈。

人,不見了。

“紅梅!紅梅啊——!”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聲猛地劃破了林場死寂的黃昏,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每一個蜷縮在屋子裏的人的心髒。

我幾乎是和幾個聞聲趕來的漢子同時沖到李家後院的。手電光柱顫抖着射向地窖口那片狼藉的雪地。

心,瞬間沉到了冰窟窿底。

又是兩行腳印!清晰得刺眼!一行是李紅梅那雙半新棉鞋留下的,鞋頭還沾着一點翠綠的白菜碎屑。

而緊挨着它的另一行,那巨大、多趾、帶着拖曳痕跡的爪印,如同三天前的噩夢重演,猙獰地烙印在慘白的雪地上,毫不停留地指向老林子深處那片越來越濃重的黑暗!

恐懼像冰水一樣瞬間澆遍全身,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股近乎瘋狂的怒火!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眼睜睜看着它把人拖走!

“朱砂!”我猛地想起老德山屋裏那個角落。他年輕時打獵,有時也會替人看看邪病、驅驅晦氣,家裏存着一些老輩人傳下來的東西。我像瘋了一樣轉身就跑,沖向老德山那間破木刻楞。

“德山叔!朱砂!有沒有朱砂!快!”我撞開門,喘着粗氣吼道。

老德山正就着昏暗的油燈擦拭他那杆老套筒,聞聲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先是驚愕,隨即看到我身後追來的人臉上那如出一轍的驚恐絕望,他瞬間明白了。

他死死盯着我,臉上的皺紋劇烈地抽搐着,像是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天人交戰。

最終,他猛地一咬牙,枯瘦的手顫巍巍地從炕櫃最深處摸出一個小布包,層層解開,露出裏面一小撮顏色暗紅、砂礫狀的粉末。那紅色紅得極深,透着一種不祥的沉鬱。

“拿着!”他把小布包狠狠塞進我手裏,那東西入手冰涼,沉甸甸的,像攥着一塊凝固的血。“這點玩意兒……頂不了大用!

潑到那東西身上,或許……或許能留個記號!記住!只能追着看!千萬別動手!千萬別!那是送死!聽見沒!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是極致的恐懼和一種……近乎哀求的神色。

我攥緊了那包冰涼的朱砂,沒有回答,轉身再次沖進了寒風。

身後,老德山嘶啞絕望的吼聲在風雪中斷斷續續:“回來!趙援朝!你他媽給我回來——!”

李家後院,李紅梅留下的腳印和那巨大的爪印,如同兩條通往地獄的引路繩,在慘白的雪地上延伸。

時間緊迫!我甚至來不及招呼其他人,憑着在部隊練出的追蹤本能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勁,一頭扎進了老林子。身後隱約傳來幾聲呼喊,很快就被濃密的林木和呼嘯的風聲吞沒。

林子裏比外面更黑,更冷。高大的紅鬆、冷杉像沉默的黑色巨人,枝椏交錯,遮蔽了天空最後一點微光。

積雪在腳下發出令人心悸的咯吱聲。風穿過樹隙,發出鬼哭般的尖嘯。我打着手電,光束在密集的樹幹間亂晃,勉強照亮前方那兩行在雪地裏頑強前行的腳印。

棉鞋印越來越凌亂、拖沓,透露出主人當時的掙扎和絕望。而那巨大的多趾爪印,依舊沉穩、有力,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不知追了多久,手電光開始變得黯淡。肺部像拉風箱一樣灼痛,冰冷的空氣割着喉嚨。就在體力即將耗盡,意識開始模糊時,手電光柱掃過前方的腳印——

一點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的粉末,如同凝固的血珠,星星點點地灑落在雪地上那巨大的爪印旁邊!是朱砂!李紅梅掙扎時,或者被拖拽時,撒在她身上的朱砂蹭到了那個東西!

這微弱的紅點,在慘白的雪地裏,像黑暗中的螢火,給了我最後的指引和支撐。

我精神一振,咬着牙,循着那斷斷續續、卻頑強存在的暗紅斑點,繼續向密林更深處追去。

地勢開始變得陡峭崎嶇,巨大的山石嶙峋,如同怪獸的獠牙。樹木也越來越稀疏、扭曲,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形態。

終於,在一處被幾塊巨大得如同房屋般的黑色岩石半包圍的隱秘山坳裏,那微弱的朱砂痕跡消失了。

我關掉手電,背靠着一塊冰冷的巨石,劇烈地喘息着,心髒狂跳得幾乎要撞破胸膛。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裏層的衣服,黏膩膩地貼在背上,被寒風一激,刺骨的冷。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側耳傾聽。

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連風聲都消失了。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難以形容的怪味,像是無數種腐爛的植物和動物屍體混合在一起,又經過漫長歲月的窖藏,沉澱出一種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甜腥腐敗氣息。

這股味道鑽進鼻腔,直沖腦門,帶來陣陣眩暈。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刺痛的空氣壓下了胃裏的翻騰。小心翼翼地從巨石邊緣探出半個頭。

山坳深處,背靠着陡峭的山壁,赫然矗立着一座……建築?與其說是建築,不如說是一座巨大、粗糲、完全由未經雕琢的黑色巨石堆砌起來的古老石殿!

石縫間爬滿了枯死的藤蔓和厚厚的暗綠色苔蘚。石殿沒有門,只有一個不規則的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無聲地敞開着。

那濃得化不開的腐甜腥氣,正是從那洞口裏源源不斷地涌出來!

朱砂的痕跡,就消失在洞口前那片布滿碎石的空地上。

到了。那鬼東西的巢穴!

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撞擊。我拔出插在腰間的伐木斧,冰冷的木柄硌着手心,帶來一絲虛假的鎮定。

我像幽靈一樣,貼着冰冷的岩石,一步步挪向那個漆黑的洞口。

每一步都踩在鬆軟的腐殖層上,悄無聲息,卻又仿佛踩在萬丈深淵的邊緣。

洞口內一片漆黑,深不見底。那濃烈的怪味幾乎形成實質的屏障。

我屏住呼吸,側身閃了進去,後背緊緊貼着冰涼溼滑的石壁。

眼睛適應了黑暗。石殿內部異常空曠、高大。穹頂隱沒在深沉的黑暗裏,看不清。

微弱的光線不知從何處滲入,勉強勾勒出中央一個巨大、模糊的輪廓。

那是什麼?

我眯起眼睛,瞳孔在黑暗中竭力擴張。

那似乎是一棵……樹?

一棵龐大到超乎想象的巨樹!它的根系如同無數條巨大、扭曲、糾纏在一起的黑色巨蟒,盤踞在石殿中央,深深扎進地底,又順着四周的石壁向上攀爬,幾乎覆蓋了整個內壁!

樹幹極其粗壯,需要數人合抱,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近乎石質的深褐色。樹皮幹裂、剝落,露出下面同樣暗沉發黑的木質。

而在那虯結的、覆蓋着厚厚苔蘚和腐爛藤蔓的粗壯根須之間……赫然纏繞着幾個人形的輪廓!

是她們!

靠近洞口的位置,被幾根粗壯根須像捆粽子一樣緊緊纏住的,正是李紅梅!

她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如同蠟像,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着。她的棉襖被根須勒得變形,身上沾滿了暗綠色的苔蘚和泥土。

在她身後,被更多更密集的根須包裹、幾乎看不清全貌的,是張雅麗!

她的身體似乎陷得更深,纏繞她的根須上甚至開始生出細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紅色脈絡,隱隱搏動着,像在汲取什麼。

更遠處,在巨樹主幹最粗壯的地方,根須包裹下,似乎還有幾個更模糊、更難以辨認的人形輪廓!它們被根須纏繞得更深、更久,幾乎與那些黑色的巨蟒融爲一體,只隱約透出一點衣服的殘片……是二十年前的秀芬?還是更早的、無人知曉的犧牲品?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粗糙、布滿裂痕和凸起樹瘤的巨大樹幹。心髒驟然停止跳動!

在那深褐色的樹皮上,在那些扭曲的樹瘤之間……竟然浮現着一張張人臉!

痛苦到極致的人臉!

那些臉孔深深嵌入樹皮,如同被活生生拓印上去的浮雕。她們的眼睛空洞地大睜着,嘴巴以各種扭曲的角度張開,仿佛在發出無聲的、永恒的痛苦尖叫!

每一張臉都極度扭曲變形,被巨大的恐懼和無法想象的痛苦所凝固。她們的表情如此鮮活,如此痛苦,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樹皮的束縛,發出震碎靈魂的哀嚎!

這些臉孔有新有舊,最新的那張,眉眼間依稀還能辨認出張雅麗生前的輪廓!而更深處、更模糊的那些……屬於更久遠的、被遺忘的犧牲品!

這根本不是什麼山神!這是一頭盤踞在石殿裏,以吞噬年輕女子生命和痛苦爲食的、活生生的恐怖樹妖!

憤怒和極致的恐懼像兩股電流在我身體裏激烈對撞,幾乎要將我撕裂!那些無聲尖叫的臉孔,那些被根須纏繞、如同祭品般懸掛的姑娘……一股血氣直沖頂門,燒毀了我最後一絲理智!老德山的警告?山神爺的恐怖?去他媽的!

“畜生——!”一聲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嘶吼從我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我雙手緊握伐木斧沉重的木柄,全身的力量瞬間爆發,從藏身的陰影裏猛沖出去,帶着同歸於盡的決絕,高高躍起,用盡畢生的力氣,朝着那巨大樹幹上離我最近、那張酷似張雅麗的痛苦臉孔下方狠狠劈砍下去!

“嗚——嗷——!!!”

斧刃撕裂空氣,帶着沉悶的風聲,狠狠斫入那深褐色的、仿佛石質般的樹幹!

沒有預想中木頭碎裂的“咔嚓”聲。

斧刃切入的地方,樹皮猛地向內凹陷、撕裂,露出裏面一種詭異的、如同凝固血漿般的暗紅色木質!一股濃稠、粘膩、散發着刺鼻甜腥氣的暗紅色液體,如同受傷巨獸噴涌的血液,猛地從裂口處激射而出!

然而,比這更恐怖的是——

就在斧刃砍入樹幹的瞬間,那樹幹上所有深嵌的、凝固着永恒痛苦的人臉浮雕——張雅麗的、李紅梅的、秀芬的,以及更多模糊不清、年代久遠的臉孔——幾十張,或許上百張臉,在同一刹那,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瞳孔是死寂的、渾濁的黃色,如同腐爛的魚卵!眼白布滿了猩紅的血絲,密密麻麻,像蛛網般裂開!

所有的眼睛,齊刷刷地,帶着一種無法形容的、源自地獄最深處的怨毒和瘋狂,死死地盯住了我!

緊接着,所有張開的、凝固着無聲尖叫的嘴巴,猛地同時撕裂開來!

“嗬——!!!”

無法形容的聲音!那不是人類的尖叫,不是野獸的嘶吼!那是無數痛苦靈魂被強行撕裂、碾碎、永恒禁錮後發出的、疊加在一起的、足以刺穿耳膜、撕裂腦髓、讓靈魂瞬間崩解的尖利哀嚎!如同億萬根生鏽的鐵釘同時刮擦着玻璃!如同地獄所有受刑的惡鬼在同一瞬間掙脫枷鎖,發出的絕望咆哮!

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耳膜和大腦上!眼前瞬間一片漆黑,金星亂冒!整個世界都在劇烈地旋轉、崩塌!我握着斧柄的手被震得虎口崩裂,鮮血直流,整個人如同斷線的木偶般被那股無形的恐怖聲浪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撞在身後冰冷溼滑的石壁上!

劇痛從後背蔓延開,喉嚨一甜,一口血涌了上來。但我死死咬住牙關,沒有昏厥。耳朵裏充斥着尖銳的、持續不斷的嗡鳴,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

視線模糊,只能看到那巨大的樹幹在瘋狂地蠕動、扭曲!被砍出的裂口處,暗紅色的濃稠液體如同噴泉般洶涌而出,濺落在周圍的根須和地面上,發出“嗤嗤”的腐蝕聲,騰起刺鼻的白煙!

纏繞着李紅梅和張雅麗的那些根須,如同受驚的毒蛇般劇烈地絞緊、抽搐!

樹幹上,所有的臉孔都在瘋狂地扭曲、變形!那些黃色的、充滿血絲的瞳孔死死鎖定了我,怨毒幾乎凝成實質!

那些撕裂的嘴巴開合着,持續不斷地噴涌出那令人靈魂凍結的恐怖尖嘯!

就在這地獄般的景象中央,在我剛才劈砍出的那道暗紅色裂口深處,在那如同血池般涌動的粘稠液體裏……一張新的臉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地、掙扎着向上“浮”起!

那張臉的輪廓還很模糊,邊緣被暗紅的樹液包裹、拉扯着。但眉眼、鼻梁的線條……正在一點點變得清晰!

我死死地盯着那張正在成形的臉。

慘白。痛苦。被無形的力量扭曲着。

但那五官……那熟悉的、帶着點爽利勁兒的眉眼……那曾經字正腔圓播報的嘴唇……

是張雅麗!

一個更清晰、更痛苦、仿佛剛剛被烙印上去的——張雅麗的臉!

“呃啊——!”

我喉嚨裏發出一聲不成調的嘶吼,掙扎着想要爬起來,想要再次舉起斧頭。但身體像散了架,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撕裂般的劇痛。視線被血和汗模糊,耳朵裏只有那永恒的、折磨靈魂的尖嘯。

樹幹上,那張酷似張雅麗的、新生的痛苦臉孔,眼皮劇烈地顫抖着,似乎在積蓄力量。它正對着我,那渾濁黃色的眼珠,在暗紅樹液的包裹下,一點一點地……向上掀開!

猜你喜歡

十八年錯位人生,我爲棄子低了頭筆趣閣

如果你喜歡豪門總裁類型的小說,那麼《十八年錯位人生,我爲棄子低了頭》將是你的不二之選。作者“五顏”以其獨特的文筆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謝言顏周西野勇敢、聰明、機智,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133062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五顏
時間:2025-12-06

十八年錯位人生,我爲棄子低了頭免費版

口碑超高的豪門總裁小說《十八年錯位人生,我爲棄子低了頭》,謝言顏周西野是劇情發展離不開的關鍵人物角色,“五顏”作者大大已經賣力更新了133062字,本書連載。喜歡看豪門總裁類型小說的書蟲們沖沖沖!
作者:五顏
時間:2025-12-06

退婚當天,大佬求婚撐腰最新章節

《退婚當天,大佬求婚撐腰》中的人物設定很飽滿,每一位人物都有自己出現的價值,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同時引出了孟瑤傅聿懷的故事,看點十足。《退婚當天,大佬求婚撐腰》這本完結年代小說已經寫了98973字,喜歡看年代小說的書友可以試試。
作者:一朵茉茉花
時間:2025-12-06

退婚當天,大佬求婚撐腰筆趣閣

《退婚當天,大佬求婚撐腰》中的孟瑤傅聿懷是很有趣的人物,作爲一部年代風格小說被一朵茉茉花描述的非常生動,看的人很過癮。“一朵茉茉花”大大已經寫了98973字。
作者:一朵茉茉花
時間:2025-12-06

大佬對我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玩大了最新章節

口碑超高的豪門總裁小說《大佬對我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玩大了》,黎音靳霆洲是劇情發展離不開的關鍵人物角色,“閃閃小金”作者大大已經賣力更新了204886字,本書連載。喜歡看豪門總裁類型小說的書蟲們沖沖沖!
作者:閃閃小金
時間:2025-12-06

黎音靳霆洲最新章節

《大佬對我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玩大了》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豪門總裁小說,作者“閃閃小金”將帶你進入一個充滿奇幻的世界。主角黎音靳霆洲的冒險經歷讓人熱血沸騰。本書已更新204886字的精彩內容等你來探索!
作者:閃閃小金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