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草場的陽光似乎格外慷慨,慷慨地灑在井然有序的木屋群落間,慷慨地鍍亮圍欄裏膘肥體壯的駿馬油亮的皮毛,慷慨地流淌過溪邊新架起的、吱呀轉動引水灌溉的巨大水車。空氣裏彌漫的不再是絕望的腥臊,而是青草、炊煙、新木和牲口健康體味的混合氣息,帶着一種蓬勃的、令人心安的踏實感。

秦士寧(或者說,張旭東靈魂深處的那個程序員)拄着一根打磨光滑的硬木手杖,站在新牧場中央略高的土坡上。手杖支撐着他受過重創的左腿,每逢陰雨天,骨頭縫裏依舊會鑽出絲絲縷縷的酸疼,提醒着那場血火的代價。但此刻,他站得筆直,目光沉靜地掃視着自己親手參與規劃、如今已初具規模的“家園”。

錯落有致的木屋沿着溪流兩岸排開,每家門前都圈出了一小塊菜畦,嫩綠的菜苗在陽光下舒展。更遠處,是規劃整齊、用低矮木柵分隔開的公共馬廄和儲草區。溪水被水車引上高坡,通過挖出的淺淺溝渠,汩汩流向開墾出的幾片試驗田——那裏栽種着從舊牧場艱難保存下來的少量粟種,以及秦士寧憑着模糊記憶和反復試驗,試圖引種成功的幾種耐寒牧草。

“秦頭兒!” 王五扛着一捆新割的牧草大步走來,黝黑的臉上是風吹日曬的痕跡,卻洋溢着一年前無法想象的活力,“您看這茬草!厚實!水靈!照您說的法子輪牧,東邊那片坡地剛歇了半個月,草尖兒就竄出來了!比去年這時候強太多!”

秦士寧微微頷首,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他接過王五遞來的一根草莖,手指捻了捻,感受着飽滿的汁液和韌性。這是他一年來殫精竭慮的成果之一——**輪牧制**。

“舊牧場那邊呢?” 他聲音平穩地問。

“按您的吩咐!” 趙二也跑了過來,他如今負責舊牧場的巡查和輪牧執行,“劃定的七個大區,只開放了最外圍的兩個給少量老弱馬匹放牧,啃食嚴格控制在十天之內,然後立刻遷走!剩下的五個區,全都封着養草!嘿,您是沒瞧見,那草長得,都快沒過膝蓋了!有些地方,野花都開了一片,招蜂引蝶的!跟以前那光禿禿、臭烘烘的樣子,簡直是兩個地方!”

趙二的聲音帶着興奮。一年前,當秦士寧提出要“養”那片被榨幹、被視爲廢地的舊牧場時,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牧奴們世代只知道拼命放牧,草啃光了就換地方,或者等老天爺下雨。養草?聞所未聞。但秦士寧用新牧場的成效和近乎冷酷的強制力,推行了下去。

他制定了嚴格的輪牧時間表,如同設定程序。將舊牧場依據地形、水源和原有植被破壞程度,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區塊。每個區塊放牧時間精確到天,啃食程度有專人監督評估,一旦達到閾值,立刻將馬群遷走。嚴禁過度啃食,嚴禁在核心恢復區放牧。爲此,他抽調了專人組成巡查隊,配備了象征權威的木牌令箭,對違規者施以重罰——通常是扣減口糧或增加公共勞役。初期阻力巨大,但當他頂着壓力,將第一批因偷偷在禁牧區放牧而罰沒的口糧,公平地分給了遵守規矩、草場養護效果最好的一批牧戶時,質疑的聲音漸漸小了。實打實的好處,比任何說教都管用。

**節制,是爲了更長久的索取。** 這個來自現代可持續發展觀的樸素理念,正被張旭東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植入這片古老而疲憊的土地。

效果是顯著的。舊牧場那曾遍布蹄印、裸露着灰白色鹽鹼地皮的瘡痍大地,如同久病之人得到了精心的調養,開始煥發生機。封育的區域內,耐旱的本地草種頑強地重新覆蓋了地表,根系牢牢抓住土壤,減緩了水土流失。一些生命力更強的野花雜草率先冒頭,點綴其間。被允許適度放牧的區域,牧草也有了喘息的機會,長勢明顯比往年茂盛、鮮嫩。雖然距離真正的“豐美”還很遙遠,但那股死氣沉沉的絕望氣息,確實被遏制了,一絲微弱的、屬於土地的韌性,正在緩慢復蘇。

“水源呢?” 秦士寧繼續問,這是他最關心的另一環。舊牧場衰敗的核心原因之一就是水源枯竭和污染。

“挖了!都按您畫的圖挖了!” 趙二連忙道,“沿着那條快斷流的老河溝,挖了十二個深淺不一的蓄水坑!雨季存水,旱季滲出來,坑邊都長草了!我們還按您教的法子,在幾個關鍵位置堆了石頭和樹枝,減緩水流沖刷,讓水能多滲下去點!雖然水還是不多,但比去年強,起碼牲口喝水不用跑那麼遠了,河溝邊上也見了點綠意。”

**小規模水利幹預。** 這是張旭東能想到的、在缺乏大型工程能力下,最現實的改善方式。引導水流,積蓄雨水,保護脆弱的水源地。效果是緩慢的,但涓滴成河。

“好。” 秦士寧只吐出一個字,目光投向舊牧場的方向,仿佛穿透了距離,看到了那片正在艱難恢復生機的土地。新牧場是根基,是希望;而舊牧場,則是未來的儲備,是可持續的保障。他像一個精明的資源管理者,在下一盤關於生存的長棋。

“寧子!” 一個帶着濃濃擔憂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秦士寧轉過身。王秀麗挎着一個蓋着藍布的小籃子,腳步匆匆地走來。一年安穩的溫飽生活,讓她臉上多了些血色,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憂懼並未消散,反而隨着兒子日漸顯露的“頭人”身份和依舊不算康健的身體,變得更加敏感。她走到秦士寧身邊,習慣性地先上下打量兒子一遍,目光在他拄着拐杖的腿上停留片刻,眉頭立刻蹙緊了。

“這坡上風硬!你腿剛好些,怎麼又站風口上?” 她不由分說地拉起秦士寧沒拄拐的那只胳膊,想把他往坡下背風的屋子裏拽,“快回去!娘熬了小米粥,還給你臥了個雞蛋!趁熱吃!” 她的力氣不大,動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執拗。

“娘,我沒事,看看就回。” 秦士寧無奈地放軟語氣,身體卻順從地被母親拉着往下走。他知道,任何反駁都會加劇母親的焦慮。王五和趙二見狀,識趣地扛起草捆,快步離開了。

回到屬於他們一家三口的木屋,陽光透過寬敞的窗戶灑進來,暖洋洋的。屋內陳設簡單卻整潔,一張木桌,幾張凳子,牆角堆着半袋糧食(是秦士寧堅持留下的儲備糧,王秀麗每天都要點數),還有一張鋪着厚厚幹草和獸皮的床鋪。灶膛裏的火煨着瓦罐,小米粥的香氣彌漫開來。

王秀麗把秦士寧按在凳子上,麻利地掀開瓦罐蓋子,盛出一碗金黃濃稠、米油厚厚的小米粥,又把一個煮得恰到好處、蛋白凝實、蛋黃溏心的雞蛋仔細剝好,放進粥碗裏。她做這一切的時候,眼神始終沒有離開兒子,帶着一種近乎神經質的審視。

“快吃,涼了傷胃。” 她把碗推到秦士寧面前,自己卻坐在對面,並不動筷,只是看着。

秦士寧拿起木勺,慢慢吃着。小米粥熬得火候十足,軟糯香甜,帶着陽光和土地的味道。雞蛋的香氣混在裏面,是純粹的、令人心安的食物氣息。他吃得認真而緩慢,不僅僅是因爲享受這份久違的、帶着母親味道的安穩,更是爲了讓母親安心——看她親手做的食物被兒子吃下去,是此刻最能撫慰她驚弓之鳥般心靈的方式。

“慢點…別噎着…” 王秀麗輕聲念叨着,目光緊緊追隨着兒子吞咽的動作。直到秦士寧把一碗粥和雞蛋吃得幹幹淨淨,她才似乎鬆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微微垮下一點。

“娘,你也吃。” 秦士寧把空碗推過去。

“娘不餓,看着你吃就好。” 王秀麗擺擺手,習慣性地拒絕。她拿起空碗去溪邊清洗,回來後又開始整理牆角那半袋糧食,把袋子口扎得更緊些,又用手細細摩挲着粗糙的麻袋表面,仿佛在確認它的存在和數量。這是她一年來養成的習慣,如同一種儀式,確認着生存的底線。

秦士寧默默地看着母親忙碌而單薄的背影。他知道,母親心裏的“冬天”從未真正過去。父親慘死的陰影,他和哥哥九死一生的經歷,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靈魂深處。新牧場的陽光再暖,也驅不散她心底那團對失去、對飢餓、對未知災難的永恒恐懼。她的絮叨,她的過度擔憂,她對糧食近乎病態的守護,都是這恐懼的外化。

“娘,” 秦士寧的聲音放得很輕,帶着一種刻意的平靜,“舊牧場那邊的草,今年長得很好。輪牧的法子有效。我們存下的草料,加上新收的,足夠所有牲口安穩過冬,人吃的糧食也富餘。明年開春,溪邊那片新開的田,要是粟米收成好,或許…還能試着蒸點白面饃饃?” 他描繪着一個具體而微的、關於溫飽甚至略有餘裕的未來圖景,試圖用“富餘”、“白面饃饃”這些充滿誘惑力的字眼,一點點鑿開母親心頭的堅冰。

王秀麗整理糧袋的手頓住了。她沒有回頭,肩膀卻微微顫抖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低低地“嗯”了一聲,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會好的,娘。” 秦士寧拄着手杖站起身,走到母親身後,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沒有拄杖的手,輕輕搭在母親瘦削的肩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單薄布料下,骨骼的嶙峋和微微的顫抖。“都會好起來的。”

王秀麗的身體僵了僵,隨即,那緊繃的肩頭,在兒子手掌的溫度下,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鬆弛下來。她沒有說話,只是抬起粗糙的手,覆在了兒子搭在她肩頭的手背上,用力地、緊緊地攥住。枯瘦的手指冰涼,力道卻大得驚人,仿佛抓住了漂泊半生、終於靠岸的纜繩。

窗外,新牧場的陽光正好。溪水車吱呀呀地轉着,將清冽的水流送往新綠的田壟。圍欄裏的馬匹發出滿足的響鼻。遠處傳來牧童清亮的、不成調的歌謠。

秦士寧望着窗外這片他用血火、算計和現代知識澆灌出的“桃源”,感受着母親手背傳來的冰涼和緊握的力度,心中一片沉靜,卻也沉重。

休養生息,才剛剛開始。土地在恢復,人心在凝聚,但母親心底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如同舊牧場鹽鹼地上初生的嫩草,脆弱而需要更長久的呵護與等待。他不僅是一個拓荒者,一個管理者,更是一個兒子。他得用時間,用這片土地上結出的實實在在的安穩果實,用日復一日的、看似瑣碎的“無事發生”,去慢慢撫平那驚懼的靈魂。

前路依然漫長。但至少此刻,陽光照在糧袋上,母親的手緊握着他,新牧場在平穩地呼吸。這來之不易的“日常”,本身就是對過去所有苦難最有力的抗爭。張旭東深吸一口氣,那屬於程序員的冷靜規劃與秦士寧的堅韌生存,在這一刻達成了奇妙的融合。他不僅要規劃牧場,更要規劃未來——一個能讓母親真正放下恐懼、露出安心笑容的未來。

新牧場的生活如同溪水,看似平緩,卻在日復一日的流淌中沉澱下力量。木屋的煙囪裏炊煙越發穩當,孩童的笑鬧聲也多了幾分無憂無慮的底氣。秦士寧腿上的舊傷在暖春的陽光下似乎也蟄伏起來,行走時雖仍倚着手杖,步伐卻沉穩了許多。

然而,他眼中那片用血火換來的安寧,始終籠罩着一層無形的陰翳。這陰翳,來自母親王秀麗深夜驚醒時壓抑的抽泣,來自他腦海中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更來自這片土地本身——它並非遺世獨立的桃源。

趙二帶回來的消息像一塊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

“秦頭兒,”趙二風塵仆仆,臉上帶着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絲凝重,“往北邊探了百多裏,過了黑風嶺,有動靜了。”他灌了一大口涼水,抹了把嘴,“不是官軍,是幾股流民聚起來的寨子,人不少,估摸得有五六百號,拖家帶口的。領頭的是個斷了只胳膊的漢子,外號‘獨臂閻羅’,凶得很。他們占了個破敗的土圍子,看那架勢,糧快吃盡了,馬也沒幾匹像樣的,眼珠子都餓綠了,正四下裏踅摸呢。聽說…往咱這邊派過探子。”

王五在一旁聽得臉色發緊,下意識握緊了腰間的柴刀把:“他娘的,這才消停幾天?聞着腥味兒就想來?”

秦士寧沉默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手杖頂端摩挲。流民,飢餓,武裝。這三個詞組合在一起,就是最原始的掠奪信號。新牧場的富足,在餓狼眼中就是一塊毫無防護的肥肉。指望別人的仁慈?那是將命運拱手相讓的愚蠢。

他抬眼,望向窗外。遠處舊牧場的方向,在正午的陽光下,一片沉寂的綠意正艱難地覆蓋着曾經的瘡痍。那片正在緩慢復蘇的土地,此刻在他眼中,有了新的價值。

“知道了。”秦士寧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他轉向王五和趙二:“挑人。五十個。要年輕,手腳利索,不怕苦,更要腦子清楚,能守規矩。告訴他們,不是去放馬砍柴。”

王五一愣:“秦頭兒,您這是要…”

“練兵。”秦士寧吐出兩個字,目光銳利如刀,“就在舊牧場。”

消息像風一樣傳開。新牧場短暫的平靜被打破,空氣中多了一絲躁動和不安。五十個被點名的青壯,被家人用擔憂和期待的目光送出了寨子,跟着秦士寧、王五、趙二,踏上了通往舊牧場的路。

舊牧場。

一年多的封育輪牧,讓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終於喘過了一口氣。曾經裸露的鹽鹼地被茂盛的、生命力頑強的野草覆蓋,深綠淺綠交織,在風中起伏如浪。被嚴格限制放牧的區域,草勢明顯比別處旺盛,草莖粗壯,葉尖掛着露珠。新挖的蓄水坑邊,溼潤的泥土上甚至長出了幾叢野花。空氣中不再是純粹的腐臭,而是泥土、青草和淡淡野花混合的、帶着生澀的清新氣息。

然而,這片復蘇的生機之下,依舊殘留着過去的猙獰。巨大的、深陷的蹄印在鬆軟的泥地裏尚未完全消失,如同大地尚未愈合的傷疤。幾處地勢低窪、恢復較慢的地方,裸露着灰白色的硬土。廢棄的窩棚殘骸半埋在草叢裏,朽木烏黑,像沉默的墓碑。更遠處,那片曾經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沼澤邊緣,水汽氤氳,反射着幽幽的光,提醒着此地的凶險。

秦士寧選擇的訓練場,就在舊牧場靠近斷魂崖一側的、一片相對開闊的沖擊平原上。這裏地勢平坦,視野較好,背靠着一片風化嚴重的嶙峋石林,側面不遠處就是那條被初步整治、水量稍有恢復的老河溝。

沒有營房,沒有校場。天爲穹頂,地爲床鋪。

“這裏,就是我們的營盤!”秦士寧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五十個神情各異、帶着緊張和茫然的青壯耳中。他拄着手杖,站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目光掃過每一張年輕或不再年輕的臉龐。

“看見那邊的草了嗎?”他指向一片長勢格外茂盛的區域,“那是我們勒緊褲腰帶,忍着心疼,封了一整年才養出來的!是明年冬天牲口的救命草!是你們爹娘、婆娘、娃子碗裏能多一口吃食的指望!”他的聲音陡然轉厲,“北邊有餓狼!想把這片草啃光!想把我們的糧搶走!想把我們重新踩進泥裏!你們答應嗎?!”

“不答應!”王五第一個吼出來,眼睛赤紅。

“不答應!”趙二緊隨其後。

五十個青壯被這赤裸裸的威脅點燃了血性,吼聲匯成一片:“不答應!”

“好!”秦士寧滿意地點點頭,但眼神依舊冰冷,“光喊不答應沒用!狼不會怕你的嗓子!它們怕什麼?怕打疼它們的棍子!怕捅穿它們肚子的矛!怕比它們更狠、更硬、更能擰成一股繩的狼群!”

他頓了頓,聲音沉下來,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從今天起,你們不再是放馬的牧奴!你們是護着這片草場、護着新牧場老小的牙!是爪子!是骨頭!要練!練到骨頭縫裏都透着硬氣!練到餓狼來了,也得崩掉它滿嘴牙!”

“訓練,就在這片荒原上!”他一揮手杖,指向腳下這片沉寂的土地,“這裏埋着我們的過去!也藏着我們的將來!讓它看着!看着我們怎麼把腰杆子挺直!”

訓練,從最基礎的開始,卻帶着秦士寧烙印的冷酷與高效。

“列隊——!”

王五粗着嗓子吼着口令。五十個人,高矮胖瘦不一,動作笨拙遲緩,排出的隊列歪歪扭扭。秦士寧拄着手杖,面無表情地在一旁看着,目光銳利如鷹。誰慢了,誰錯了,手杖尖毫不留情地點過去,力道不大,卻帶着刺骨的寒意。

“重來!”

“聽不清號令?耳朵塞驢毛了?!”

一遍,兩遍,十遍……枯燥、機械、毫無美感。汗水浸透了粗麻布衣,黏在身上。有人開始煩躁,有人眼神飄忽。秦士寧的斥責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懈怠。他不需要花架子,他要的是絕對的服從和令行禁止的本能。在混亂的戰場上,一個整齊的隊列,一聲清晰的號令,就是活下去的依仗。

清晨,天還未亮透。冰冷的露水打溼褲腳。

“繞場!跑!”趙二帶頭沖了出去。五十個人跟在後面,在荒草沒膝的平原上奔跑。沒有平整的跑道,只有坑窪、草根、隱藏的碎石。開始還有人較勁,跑得飛快。很快,粗重的喘息聲就連成一片,肺像要炸開,腿如同灌了鉛。

“不許停!跑不動就走!走不動就爬!爬也要爬到圈數!”秦士寧的聲音如同跗骨之蛆,在隊伍後面響起。他拄着手杖,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跟着。速度不快,卻帶着一種令人絕望的壓迫感。沒人敢真的停下。摔倒?爬起來繼續。掉隊?咬着牙追上去。汗水流進眼睛,火辣辣的疼,沒人敢擦。這裏沒有憐憫,只有生存的底線。

繳獲自曲浩親信的那二十幾把制式腰刀,被秦士寧視爲珍寶,小心地保養着。但數量太少。更多的,是削尖淬火的硬木長矛,綁着燧石或磨利黑曜石片的長柄武器,甚至還有沉重的硬木棍棒。

王五和趙二成了臨時的教官。他們本身武藝稀鬆,但勝在悍勇,更勝在完全貫徹秦士寧的理念——簡潔、直接、致命。

“別玩花樣!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練三招!刺!捅!砸!”

“對準脖子!心窩!膝蓋!哪裏軟乎打哪裏!”

“兩人一組!練!往死裏練!留手的就是害死同袍的孬種!”

訓練場上,木棍的撞擊聲、沉重的喘息聲、偶爾吃痛的悶哼聲不絕於耳。秦士寧拄着手杖,在練習對戰的隊伍中緩緩穿行,眼神銳利地捕捉着每一個動作細節。看到有人動作走形,手杖閃電般點出,精準地敲在對方手腕或腰眼,冰冷的聲音隨之響起:“發力不對!再來!” 看到兩人假模假式地比劃,他眼神一寒:“沒吃飯?還是等着敵人給你撓癢癢?王五!趙二!給他們喂喂招!”

王五和趙二立刻獰笑着撲上去,下手毫不留情。很快,場上就多了幾個鼻青臉腫、齜牙咧嘴卻眼神更狠的漢子。

秦士寧沒有忽略這片他們賴以訓練和可能作戰的土地本身。

“看到那片石林了嗎?”他指着不遠處的嶙峋怪石,“鑽進去!三個人一組!互相掩護!找藏身點!找制高點!練怎麼在裏面竄!”

“看到那條河溝了嗎?水淺的地方怎麼快速趟過?水深的地方怎麼繞?怎麼利用河岸做掩護?”

“看到那些廢棄的窩棚殘骸了嗎?那是天然的障礙物!練怎麼利用它阻擋敵人,怎麼繞過去突襲!”

舊牧場的每一處溝坎、每一片草叢、每一堆殘骸,都成了訓練的場地。秦士寧像在編寫一套復雜的生存程序,將地形利用、小隊配合、伏擊與反伏擊的理念,硬生生塞進這些牧奴出身的漢子腦子裏。過程粗暴而痛苦,但效果顯著。五十個人,眼神中的茫然和鬆散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磨礪出的警惕、堅韌和開始萌芽的戰術意識。

訓練是艱苦的,甚至是殘酷的。每天回到臨時搭建的、四面漏風的草棚營地,所有人都像散了架,倒頭就能睡着。但夥食卻是新牧場最好的份額——加了鹽的粟米粥,偶爾能見葷腥的肉湯,甚至每人每天能多分到一小塊雜糧餅子。這是秦士寧定下的規矩:練得狠,吃得也要足。身體是本錢。

每當夕陽西下,染紅舊牧場荒原的時候,訓練結束的號角(一根挖空的牛角)吹響。五十個疲憊不堪的身影拖着沉重的步伐,在秦士寧、王五、趙二的帶領下,沉默地踏上返回新牧場的路。

新牧場門口,總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在翹首以盼。是王秀麗。

她不再像最初那樣,看到兒子回來就撲上去又哭又摸,反復確認他是否完好。但她依舊每天雷打不動地等在寨門邊。看到秦士寧的身影出現在歸途的盡頭,她緊繃的肩膀才會微不可查地放鬆一絲。

她不會湊近,只是遠遠地看着。看着兒子被曬得更黑、更瘦,但脊梁挺得更直。看着他和王五、趙二低聲交談,神情專注而冷肅。看着他身後那五十個同樣疲憊卻眼神漸漸變得銳利的青壯,如同看着一群漸漸長出獠牙的幼獸。

王秀麗的眼神復雜難言。有心疼,有擔憂,深藏的恐懼像幽暗的水草在心底搖曳。她知道兒子在做什麼,爲什麼這麼做。北邊有狼的消息,像冰冷的針扎在她心上。她害怕,怕兒子再上戰場,怕那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日子再次被血火撕碎。她甚至不敢深想“練兵”這兩個字背後意味着什麼。

但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地準備好熱水,煮好更濃稠的粥。當秦士寧一瘸一拐地走進家門,她會立刻迎上去,接過他沾滿泥塵的手杖,低低地說一句:“累壞了吧?水燒好了,先洗洗。” 語氣平靜,甚至刻意地不去看兒子手上新添的擦傷或是臉頰的淤青。

秦士寧能感受到母親那份沉默下的驚濤駭浪。他會在洗臉時,刻意放慢動作,讓母親看到他並無大礙。他會在吃飯時,將母親特意留給他、臥在粥底的那只溏心蛋吃得幹幹淨淨,然後狀似隨意地說起訓練場上的趣事——比如誰誰誰跑步摔了個大馬趴,誰誰誰練對打時木棍脫手砸了自己腳面。

王秀麗聽着,偶爾會扯動嘴角,露出一絲極淡的、轉瞬即逝的笑意,但更多的時候,只是沉默地點頭,眼神飄忽,不知在想些什麼。她依舊會半夜驚醒,悄悄走到兒子床邊,借着月光,久久凝視他沉睡中依舊緊蹙的眉頭,聽着他均勻的呼吸,才能稍稍安心。

礪刃的過程,無聲而沉重。舊牧場的荒原上,五十把粗糙的“刀”正在烈日的曝曬、風雨的吹打和嚴苛的磨礪中,緩慢而堅定地褪去鏽蝕,展露出內裏的鋒芒。而新牧場溫暖的木屋裏,一位母親的心,也在無聲的擔憂與堅韌的守望中,經歷着另一種淬煉。

秦士寧拄着手杖,站在訓練場中央。眼前是五十個揮汗如雨、吼聲震天的身影。遠處地平線上,新牧場的炊煙嫋嫋升起,勾勒出家的輪廓。他握緊了手杖。這鋒芒,不爲殺戮,只爲守護那片炊煙下的寧靜。荒原礪刃,只爲斬斷伸向家園的獠牙。母親沉默的守望,是他必須變得更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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