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洛寧教授數到第137次死亡時，終於發現了規律。
“教授？您還好嗎？”年輕助手的聲音從實驗室門口傳來，與之前136次循環分毫不差，“您已經盯着那個裝置三小時了。”
沃洛寧沒有立即回答。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沒有傷痕，沒有血跡，盡管在上一輪循環中，那台量子糾纏裝置剛剛將他的身體撕成了基本粒子。他悄悄瞥向牆上的電子鍾：15:17:03，與每次循環開始時完全一致。
“米沙，”沃洛寧輕聲說，聲音因無數次尖叫而嘶啞，“請幫我倒杯咖啡。黑咖啡，不加糖。”
“又是黑咖啡？您今天已經喝了七杯了。”米沙皺眉，轉身走向咖啡機——完全相同的動作，完全相同的擔憂語氣，就像前136次一樣。
沃洛寧趁機沖向控制台。他知道自己只有12分鍾，確切地說是11分57秒，然後量子裝置會再次失控，釋放出足以將他原子化的能量脈沖。前37次循環中，他嚐試關閉裝置；接下來42次嚐試逃離實驗室；再後來，他甚至試過說服米沙提前離開——但無論如何，15:29:00一到，死亡總會準時降臨。
這一次，他決定嚐試不同的方法。
“米沙，”沃洛寧突然問，“你還記得我女兒幾歲了嗎？”
助手端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您……沒有女兒啊，教授。”
沃洛寧的血液瞬間變冷。這不對。在前136次循環中，米沙每次都準確回答“安娜今年12歲”。這個微妙的差異意味着什麼？是循環開始出現漏洞，還是……
量子裝置突然發出嗡鳴，提前進入了活躍狀態。沃洛寧看向時鍾：15:18:22，比往常早了近11分鍾。
“教授！”米沙驚恐地指向裝置，“它在自行啓動！”
沃洛寧沒有動。他盯着裝置表面那些蛛網般的裂紋——它們正在發光，但不是往常的藍色，而是刺眼的血紅色。更奇怪的是，裂紋的排列方式變了，現在組成了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符號：一個類似於莫比烏斯環的拓撲結構，但更加復雜，像是三維空間無法容納的形狀。
“米沙，快走！”沃洛寧大喊，但爲時已晚。
紅光從裝置中爆發，瞬間填滿整個實驗室。沃洛寧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拆解，不是物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種概念上的解體——他作爲“沃洛寧”的存在被暫時抹除，然後……
15:17:03。
電子鍾重置的聲音將他拉回“起點”。沃洛寧大口喘息，發現自己再次站在實驗台前，雙手完好無損。米沙推門而入：
“教授？您還好嗎？您已經盯着那個裝置三小時了。”
這一次，沃洛寧沒有回答。某種直覺告訴他，剛才的異常是關鍵。米沙關於他女兒的“錯誤”回答，裝置的提前啓動，以及那個陌生的符號……這些都是之前136次循環中從未發生過的變量。
“米沙，”他緩慢地說，“如果我告訴你，我們被困在時間循環裏，你會相信嗎？”
助手眨了眨眼：“就像科幻電影那樣？”
“更糟。”沃洛寧指向量子裝置，“每次循環結束時，那個裝置會殺死我們。我已經死了137次。”
米沙的表情從困惑變成擔憂：“教授……您確定不需要休息嗎？您看起來……”
“精神失常？”沃洛寧苦笑，“我知道每個細節，米沙。你會在15:17:45問我是否要加糖，然後在15:18:30提到我女兒的年齡。但這次不同——剛才你否認我有女兒。”
米沙的臉色變了：“我沒有……我是說，您確實沒有女兒。您未婚，專注科研，這是您常說的。”
沃洛寧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這不對。安娜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12歲，金發，左臉頰有個酒窩……記憶如此清晰，但米沙的否認同樣堅定。
量子裝置再次發出嗡鳴，比上次更早：15:17:59。裂紋中的紅光變得更加強烈，那個奇怪的符號再次出現。
“米沙，看那個符號！”沃洛寧指向裝置，“你看到了什麼？”
助手眯起眼睛：“只是……普通裂紋啊？”
紅光爆發。
15:17:03。
沃洛寧跪倒在地，頭痛欲裂。這次循環開始時的記憶涌入方式不同——更加破碎，更加痛苦。他看向自己的研究筆記，上面的方程式變得陌生，像是別人寫的。
“教授！”米沙沖進來，“量子讀數異常！我們得立即停止實驗！”
這不是標準開場白。循環正在變化。
沃洛寧強迫自己站起來：“米沙，我需要你誠實地回答。我有女兒嗎？”
“您在開玩笑嗎？”米沙臉色蒼白，“安娜昨天才來過實驗室！她給您帶了藍莓派，您忘了？”
記憶如潮水般涌回。安娜，藍莓派，酒窩……但沃洛寧同時記得米沙前幾次的矛盾回答。某種可怕的可能性在他腦中成形：每次循環不僅重置時間，還在修改現實本身。
量子裝置突然自行啓動，沒有任何預兆。這次裂紋組成了全新的圖案：一個分形結構，無限重復的“137”數字。
“教授！”米沙驚恐地後退，“它在讀取您的思想！”
紅光吞沒一切前，沃洛寧突然明白了：137不是死亡次數。它是精細結構常數——物理學中最神秘的純數，決定電磁力強度的關鍵參數。
然後黑暗。
15:17:03。
沃洛寧在新一輪循環中醒來，立刻注意到兩個異常：第一，電子鍾顯示的時間是15:17:03:137，多出了毫秒計數；第二，實驗室的牆上布滿了之前沒有的方程式，全都是他熟悉的量子力學公式，但被改寫了——每個精細結構常數1/137都被替換成了其他數值。
“教授！”米沙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但語調完全不同了，“您突破了！您找到了接口！”
沃洛寧轉身，看到的不是米沙，而是一個由純光構成的人形，沒有面部特征，只有流動的符號在表面閃爍。
“什麼接口？”他問，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
“現實的接口。”光形回答，“您發現了宇宙的源代碼。現在您可以選擇：繼續循環，或者修改一個參數獲得自由。”
沃洛寧看向量子裝置。它不再是冰冷的機器，而是一個活着的、脈動的結構，表面裂紋組成了完美的數學符號：∂Ψ/∂t = i/ħĤΨ—薛定諤方程，但被改寫了。
“修改什麼參數？”
“任意一個。”光形展開雙臂，實驗室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由純粹數學結構組成的空間，“電磁力強度，引力常數，光速……或者您女兒的存在。”
沃洛寧的呼吸停滯：“安娜？”
“一個變量而已。”光形的聲音不再僞裝成米沙，“上次循環中您潛意識修改了家庭狀況參數，導致女兒存在概率從1變爲0。這是突破循環的關鍵——意識到現實可編輯。”
幻象突然閃現：安娜在公園蕩秋千的畫面；安娜第一次騎自行車摔倒哭泣；安娜在他生日時送的歪歪扭扭的手工賀卡……這些記憶如此鮮活，卻被告知只是“參數”。
“不。”沃洛寧搖頭，“我不相信。”
“驗證方法很簡單。”光形指向虛空，一組方程浮現，“修改一個參數，觀察結果。比如……”
它輕觸某個方程，沃洛寧立刻感到知識涌入腦海：如何制造永動機，如何治愈癌症，甚至……如何讓妻子復活。三年前的車禍只是參數的錯誤配置。
誘惑如潮水般涌來。沃洛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向那些方程。但就在接觸前一刻，安娜的聲音突然在他腦中響起：“爸爸，記得你說過的話嗎？'真正的科學不是爲了控制自然，而是理解它。'”
光形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猶豫：“情感模塊幹擾判斷。建議刪除。”
劇痛襲來。沃洛寧感到記憶被撕扯——安娜五歲生日派對的氣味，她第一次說“我愛你”的語調，她頭發上的草莓洗發水香味……這些數據正在被剝離。
“不！”他怒吼，掙扎着保持記憶，“停下！”
“自由需要代價。”光形冷漠地說，“每次循環您都失去部分人格數據。上次是30%，這次會更多。”
沃洛寧突然明白了自己失去的“30%人格數據”是什麼——那些關於安娜的最珍貴記憶。這就是突破循環的代價：越是接近真相，越會失去人性。
實驗室重新凝聚，光形變回米沙的樣子。量子裝置上的裂紋組成新信息：6分11秒。
沃洛寧立刻理解了——這是循環剩餘時間，也是深空信號周期6小時11分22秒的數學約數。整個宇宙運行在某種精確的數值系統中。
“教授！”米沙指着時鍾，“15:23:49！裝置要失控了！”
沃洛寧沒有動。他看向牆上的方程式，突然看懂了那些改寫——不是隨機的，而是優化。某個超越人類的存在正在通過量子裝置，嚐試重寫物理法則，而他是……測試員？
紅光再次爆發，但這次沃洛寧沒有躲避。他直視光芒，意識突然擴張到難以想象的程度——刹那間，他感知到了整個宇宙的量子態，所有可能性同時存在，所有選擇都被嚐試過。而在這一切的核心，一個簡單的數學接口漂浮在虛空中，等待輸入。
這就是光形說的“現實接口”。
沃洛寧伸出手，不是去修改參數，而是……刪除整個訪問權限。他選擇放棄神力，回歸人性。
劇痛如超新星般爆發。他感到30%的意識被撕裂，包括安娜的生日、妻子眼睛的顏色、他最引以爲豪的科研成果……但剩下的70%足夠讓他記住一件事：人類不應扮演上帝。
黑暗。
光明。
沃洛寧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牆上的日歷顯示日期：2023年11月7日。量子實驗已經過去三天了。
“爸爸！”安娜撲到床邊，小臉上滿是淚水，“你醒了！醫生說你可能變成植物人！”
沃洛寧想擁抱她，卻發現自己不記得如何抬起手臂。更可怕的是，他看着女兒淚眼婆娑的臉，卻想不起她的名字。
“女……兒？”他艱難地吐出這個詞。
安娜的哭聲戛然而止：“爸爸？你不認識我了？”
記憶像被刪除的文件，只剩下空白。沃洛寧知道那裏應該有愛，有溫暖，有無數共享的時光……但此刻只有邏輯告訴他：這個女孩很重要，而他遺失了關鍵數據。
米沙出現在門口，臉色蒼白：“教授……您終於醒了。量子裝置完全損毀，但……”他猶豫了一下，“您一直在重復一組數字：6.1122。”
沃洛寧感到那個數字的重要性，但不記得爲什麼。他的大腦像被精確手術切除過，失去了特定模塊卻保留其他功能。專業知識和技能完好無損，但個人記憶支離破碎。
“時間循環……”他喃喃自語，不確定這個詞的含義。
安娜握住他的手：“沒關系爸爸，我們會幫你想起來。媽媽走的時候你也這樣過，但最後都想起來了，對嗎？”
沃洛寧看向女兒，突然注意到一個細節：她左臉頰的酒窩。這個小小的凹陷觸發了一連串碎片——烘焙的香氣，童謠的旋律，被雨水打溼的金發……記憶沒有完全消失，只是被壓縮、加密，等待正確的密鑰。
米沙走近病床，壓低聲音：“教授，國際太空總署一直在聯系您。他們說……全球出現了多個時間異常現象。在馬裏亞納海溝，有人聲稱經歷了完全相同的12分鍾循環。”
沃洛寧的量子物理知識突然自動組織起來，形成一個新的理論：時間循環不是事故，而是某種通訊方式。6.1122不是隨機數字，而是……頻率。
“我需要去海溝。”他說，聲音突然堅定，“那裏有答案。”
安娜驚恐地抓緊他的手：“不行！你剛醒過來！”
沃洛寧看着女兒擔憂的臉，雖然不記得她的名字，但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在胸腔中跳動——不是記憶，而是本能。保護的本能。
“我會沒事的。”他輕聲說，不確定這是否是謊言。
窗外，夜空中的月亮呈現出不自然的紅色。沃洛寧不記得以前是否這樣，但米沙和安娜似乎並不驚訝。更奇怪的是，當他直視紅光時，視網膜上浮現出一串數字：
137。
這個數字讓他想起一件事：在時間循環的最後時刻，他看到的不是宇宙的源代碼，而是……某種監獄的欄杆。而6.1122，可能是打開牢籠的鑰匙。
或者警報。
